南明永历三年,一月十五。
端州元旦的气氛还未过去,星湖之上仍有船舶打着花灯游过。
星湖之前被称为沥湖,意为“西江余沥”,有因环绕端州的西江余水而命名的意思,崇祯九年之后又因其石室摩崖所刻的《星岩歌》得名星湖,其上湖岩交错,点缀如星,湖提岛屿林立,宛如九天之上的星星之湖。
时近戌时,金堡拂衣上了船舸,掀起船帘,见远处彩灯明亮,亭台楼阁,粉碧辉煌。
此情此景,他不禁喃喃了几句“盛唐以来,无有此升平景象,大宋名臣有知,应愧不如也.......”
感叹罢,他回身坐于画舫之中,桌上仍有小菜八样,金蓝四支,葛酿一瓶,见此,他却不吃,只唤来随行小厮金五收拾起来。
这些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佳酿,如果是在余杭时他不会吝啬吃食,但如今不同了,他自任了永历朝工部左给事中以来诸事繁杂,不可醉酒误事。
随行金五打包好了酒菜,又往食盒底端置下了保温的木炭,知老爷回来时还会吃。
他也知如今局势不同了,老爷去与诸位大人商议过后,该是能够尽兴而归的。
然而,船行一半时,金堡就已从窗外转过头,吩咐道:“不用留了,你且拿回家分与夫人与小郎吃了,不必等我。”
“老爷可是今夜都不归了吗?”金五道:“湖心岛夜里寒冷,小人去取件袄衣过来?”
“不必,我去左都御史袁介眉家中过夜,有要事商议。”
“是,那小人还是嘱咐一声府中夜里留门。”
金堡又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也不必了,今岁不安生,别让歹徒偷进,扰了清净。”
金五微微一滞,道:“但府邸旁就是锦衣卫千户所,谁人敢扰了老爷的清净?”
“那些锦衣卫,何曾出过力?”金堡冷哼了一声,道:“皆是曾归马吉翔统领的膏粱子弟,幸在人少,不然跟歹徒有何区别?”
“是。”金五犹豫了一阵,又道:“但我们旁边那座千户所倒是有所不同,小人听闻其千户是从京城牵过来的,也是从提骑慢慢升上去,其人对治安与缉盗倒是颇为狠厉。”
“是吗?”金堡问道:“他叫什么?”
“韩文广。”
金堡皱了皱眉,喃喃道:“韩文广?像是在那听说过........”
“老爷说笑了,他的户所就在府邸旁,该是听到过的,老爷事务繁忙,这些无关之人自然记得不清。”
“不。”金堡眯了眯眼,忽然问道:“他已不在户所衙门许久了吧?”
“是,小人听说去年八月像是去了苍梧县办什么案子。”
“他不是去办案的。”金堡闭上眼想了一会儿,低声自语道:“是那边有一桩与朝廷的买卖,佛朗机人,但为何会去内地呢........”
终于,他想到了工部下的那封诏书。
“金门,郑成功......马吉翔,翟式耜,张同敝的人北上了........呵,投机倒把。”
想到这,船舶终于靠岸。
金堡披上一件冬衣,踏步上了湖心岛星岩道。
临行草木,画舫楼阁低歌,石壁上仍刻有那首《星岩歌》,许多官吏也在这过元宵的余烬,此刻正簇拥着迎面走来。
金堡抬头看了一眼石壁,却没看那些官员,拂袖傲然穿过。
他虽只是从七品的给事中,但他却不听于任何人管制,六科给事中是独立的部门,负责的科抄,科参即是稽查六部事务奉查百官之失,还另有“封驳”的职务,即是辅佐陛下处理奏章,可直递奏疏面圣等。
总而言之,他比这些官吏强多了,也更能操控他们的官运。
还未到要去的佳船纺,忽听前面有呼声传来,是有人在楼阁上大喊。
“我所之听闻,言非虎党不发,事非虎党不成,星岩道上,遂成虎市矣!诸公........”
金堡皱着眉,选择快步下了一条小道。
而他身后,群情已然有些激愤。
“是也!所谓五虎,左都御史袁彭年为虎头,礼部侍郎刘湘客为虎皮,户科给事中蒙正发为虎爪,吏科给事中丁时魁为虎尾!
其中,当尤工科给事中金堡为最!其人在党同伐异时最为激愤,经其奏疏指责,所对官员尽无置身之地!当为楚党五虎中最不要脸,最小人得志的虎牙!”
“五虎以君子自命,动则引祖制旧章,如此行旧,我朝安能太平?!”
“裁抑干进,招权纳贿,竟还有脸说是在力整朝政,实为在对我朝抽筋扒皮矣!”
“诸公,我适才已到消息,今夜五虎便在这佳船坊会晤,朝廷之兴亡,我辈除虎之夙愿,只待今夜了!”
.......
“除虎........”
小道上,金堡喃喃一句,捏紧了袖中的文书,将眼神中的愤怒与郁结压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见不断有官吏朝着高处的佳船坊涌去,却都被守在门口的锦衣卫喝退,一副俨然要拼命的样子。
尽是些小官小职,被人哄骗过来做了局.......
他也一一拧着目光将那些人中工部官吏的面孔记在心里,等回去工部后....呵。
继续沿着小道绕至佳船坊后门,忽听里面有笑语传来,金堡微微皱着眉,抬手理了理衣冠。
看来今夜的聚会,是他来的最晚了,被卷到这般笑话的乱局,在此刻就更要注意仪容与神态了。
他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进了院子,正见最为相好的袁彭年走过来,而他身后也还跟着一个人...张同敝。
张同敝时年四十岁,面容消瘦,颧骨鼻头隆起,很像其曾祖张居正,现任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总督诸路军务,是内阁大学士翟式耜的弟子,也是楚党中人。
如今,楚党在朝中主持的势力除了他们这所谓的五虎,还有锦衣卫指挥使李承胤,张同敝,以及外辅的湖广督师何腾蛟,全州总兵焦链,内阁大学士翟式耜与新进的惠国公李成栋。
吴党那边主持朝局的则是另一位内阁大学士朱天鳞,吏部侍郎吴贞毓,给事张起孝,兵部左侍郎李用楫,提督戎政马吉翔,以及外辅的兵部尚书堵胤锡,庆国公陈邦博,监察御史王化澄等。
这两年吴楚两党才刚成型对立,但外辅的各个封疆大吏却早已分了东勋与西勋两座阵营,也斗了许久。
先来粤东者,以反正之功气凌西人,称为东勋,而后随驾来粤东者,以其未剃发嗤笑东人,称为西勋。
楚党对应西勋,吴党对应东勋,之前朝廷内部的斗争都是以这些外地的掌握实权的派系为先,朝中诸公大多也是在做党同伐异与名义之争。
但如今都不同了,李成栋反正后永历朝已拥两广,兵力瞬间雄厚起来,除却四川腹地的大西军要看着,甚至都已能出兵北伐支援江西,时局大好间,后方的安稳与守卫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现在见张同敝能来这次楚党的聚会,金堡不奇怪。
去岁朝廷的两件大事便是派翟式耜留守桂林,李成栋北伐江西,而李成栋心疑自己离朝后会有变,因此求了陛下册封其子李承胤为锦衣卫指挥使,翟式耜则是去了桂林之后才后知后觉的让张同敝前来,这两人的留守都意味可与他们五人连结,随时知会朝廷内部风声。
他奇怪的是,张同敝为什么现在才来........
此时,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但脸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出声问道:“别山近来可安好?我看胖了许多,没在桂林享了厚福?”
他言下之意很简单,是在问他为什么偏要等时局大好了,在桂林过完了舒坦日子,才想起朝中有他们这群盟友?
张同敝笑了笑,应道:“若是能享福,我还回端州做甚?”
“还叫端州?”
一旁的袁彭年出声道:“如今该叫帝都了,别山都已行至星湖,殊不知我朝形势已然大好,恐不会再迁去桂林...那地方的瘴气,真叫人难活。”
他言下的意思也很简单,是在提醒张同敝如今时局已然安定,该是以朝廷内部为重了,不管他到此的目的为何,都要以他们主持朝局的五人为先。
“是。”张同敝也应了他一声,继续道:“我心知就是因为时局安定了,诸位才被如此党同伐异,所以如今前来,是为保住各位。”
金堡微微一愣,没有接话,心里却是在想着他一个小小的右侍郎,有何手段能扳倒吴党。
而张同敝依旧面容平静,也不等他再说话,就拂袖走去了阁中。
唯有落在最后的袁彭年回头看了看佳船坊外,心说与他们聚会的都是朝廷的重要人物。
张同敝代表翟式耜来了,门口代表李承胤的锦衣卫也来了,但马吉翔算什么东西?竟敢派这些小官小吏骚扰。
~~
星湖之下的永明宫旁。
一名锦衣卫斧钺司的百户匆匆走进了卫所,朝着院中那把椅子跪了下去。
“侯爷,人已经安排去佳船坊了,但暂且不知情况如何。”
“严峥?”马吉翔叫了他一声,道:“你还在锦衣卫中执事?”
“是。”
“哈,你那太傅老爹竟还没把你捞出去?高官子弟的,来这里面受苦作甚?”
严峥顿了顿,道:“为侯爷效死,莫敢不从。”
马吉翔又笑了一声,道:“好,不枉我耗力气去联络严云从,没想到他竟是把自己亲儿子派过来了...今夜去佳船坊的人打听清楚了吗?”
“在佳船坊守卫的锦衣卫里有属下的人,已探清。”
严峥道:“朝中五虎,另还有从桂林赶至端州的张同敝,一共六人,皆在佳船坊三楼雅阁聚会,菜单吃的白切杏花鸡,清蒸纹理鱼,竹篙粉,另有桂花酒三壶........”
“谈的什么事?”
“雅间之外有李承胤派来的锦衣卫守候,属下只听他们在外...张同敝说此来是为保住他们。”
“狗屁的锦衣卫!那是他自己的私军!”
马吉翔冷哼了一声,道:“锦衣卫原本署中人就不多,去岁李氏两父子投诚,是以他们的亲军冲扩了锦衣卫人数,如今,我这个前指挥使能在里面找到的熟人已少之又少了。”
“是。”严峥这才应道:“所以父亲让我效命侯爷,才有可能剔除这些奸佞。”
“剔除奸佞?”马吉翔忽地又笑起来,道:“谁是奸佞?楚党眼中吴党是奸佞,吴党眼中楚党又是奸佞,到头来,不过自己人打压自己人。”
“那侯爷?”
“我也本不想掺和,但我们不打压他们,他们就要把刀子捅过来...如今时局大好,谁想被贬去云南深山刨土?”
马吉翔又道:“再者,此事陈邦博与吴党朱天鳞等皆有会意,我不先动手与他们站在同一阵营,真旁观下去,两党谁赢了都要打压我。”
“是.......”严峥的表情也有些凝重,也渐渐知道父亲为何指派他过来了。
因为严云从也是从锦衣卫中所出,与这里有偌大的关系,倘若锦衣卫这真被楚党拱起了火,那他们严家势必会被波及的。
他这表情马吉翔也看到了,站起身后又将他扶起,道:“所以我与令堂皆是无奈,但总归是进了吴党,不止有我们出力,先把事情探清,之后他们会替我们想办法的,懂吗?”
“是........”
~~
如马吉翔所料,当天夜里至黎明的这段时间,严峥便传来了许多有关张同敝与五虎商议之事的细节。
“金堡已决意上书朝廷,斥责陈邦博堵胤锡北结大西军残余,意图与流民军联合,实为我朝之耻.........”
“同为东阁大学士的严起恒已想排斥朱天鳞,暗中把内阁票拟的旨意知会五虎之一的丁时魁.........”
“袁彭年也要上书弹劾陈邦博,痛斥其无兵无响,胆敢窃取公爵位,理应削为参将.........”
“另外,张同敝吐露出想要北伐的主意,意图增大楚党势力,已有关于北方动乱的确切消息传过来,六人皆认为可行.........”
“但主力李成栋正率军攻赣州,楚党如若还要派人北伐,只能让湖广的何腾蛟去接应,总不能让吴党陈邦博堵胤锡得了功劳.........”
在府中听了这一道道消息,马吉翔却还是在踱步不语,最后只挥手把自己军营里的几个亲信叫了过来。
“你们怎么看?”
此时,他的一名叫马起明的族弟出了声,“若是为此,那弹劾之事应是障眼法,楚党或许是想...北伐?”
另外一名叫万思远的幕僚也道:“朝廷如今不就是在令李成栋行北伐之事?楚党在外的势力皆在抵御清军,若想再增兵北伐,那必定是已有了确切消息。”
“是,楚党或是已找到援军,又或是已知清军长江防线出了问题.........”
“消息是从哪里传来的?确定过真伪没有?”马吉翔忽然问道。
马启明道:“严峥还未查全,只说是一行南归的队伍带回,我们这边也在查........”
“你们查个屁!”马吉翔当场就啐了一口。
“从陈邦博联络到我已过了五日,你们只说在查在查,连如今张同敝到端州的消息都不知,查个屁!”
众幕僚俯首道:“老爷息怒,是真有些........”
“我息什么怒?!”
越见他们这副低头做小的样子,马吉翔火气就越大,又喝道:“你们要是真有本事,我还费力去联络严云从干什么?!人家严峥一夜便能查个七七八八,你们这是第六夜了,还在这分析来分析去........”
“一问这个或许,那个或许的,怎么老子一个堂堂二品提督戎政,锦衣卫前指挥使,还是文安侯爵,手底下就一个能人没有,气死我了........”
小发了一阵脾气,马吉翔也知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遂嘱咐道:“去庞公公那再借点人手过来,一定要把这事给我查清,严峥虽与我们是熟人,但朝廷里坑的就是熟人,消息的真伪,我们心里要有数。”
“是...但五虎与张同敝那边,是否也要派人盯着?”
“盯你娘!”
马吉翔又骂了一声。
“不知道我为何叫你们去借兵?就是因为自己军营里二千人都是游手好闲的乌合之众,如今时局,党争愈烈,一个盯漏了就是万劫不复,懂不懂?”
“懂了........”
言罢,马吉翔看着他们又忽然叹息了一句。
“你们这一群人呐,就是跟我投清做了汉奸,老子也只能做二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