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郑安雅这边也得到了较为完整的消息。郑萧儿还特地在信中把林长晔府上的人物关系整理了一遍:
林长晔的第一任妻子是时任丞相的幼女,姓应,没有大名,只有一个乳名“怜妹子”。两人婚后蜜里调油,十年内连生三男两女,分别是长子林聚贤、长女林落华、次子林聚德、 未起名的第三子和次女英子。直到永昌三年,林长晔从杜襄成那里讨得避子汤,怜妹子的肚子这才得以歇息。十几年后,怜妹子过了四十岁,因担心自己年老色衰导致丈夫移情别恋,在四十三岁上再度怀孕,于永昌二十年生下一子,这便是四子林聚直。林长晔的第二任妻子是寒门之女,由次妻扶正的,只添了一个女儿便不再生育。至此,林长晔便有四子三女共七个孩子。这七个孩子当中,长子和次女是半神族,一时半会儿长不大,长女和三女早已出嫁、三子早夭,如今在家能担事儿的只有次子林聚德和四子林聚直。
林聚德和林聚直兄弟俩足足差了二十多岁。因林聚直年幼,林聚德夫妇协助林长晔掌管家业时对这位幼弟颇为照拂。这种怜惜与照顾在他们的父母分居、林长晔娶了次妻之后尤甚。故二人虽为兄弟,情分却犹如父子。清源君府人丁兴旺、财产众多,内务也极其繁杂,光是迎来送往、钱粮出入、管理仆役、看顾孩子这几项就极其耗神,更不必说还需满足林长晔时有时无的喜好。林聚德的妻子原本颇为得力,两口子把阖府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哪知道她在四十岁上患了头疾,每次发病都头痛不止,为此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却总不见好。太医院院使亲自上门来探病,留下一句:“思虑过多,故有此疾,汤药针砭只能缓解,若要根治还需静养不可劳神。”
见妻子积劳成疾,林聚德心疼不已,但此时他们的母亲已经过世,继母才能不济,根本担不起这份重任,如果妻子就此休养去了,府中诸事由谁来管?幸好林聚直已经成年,林聚德便忙不迭地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为的是让新媳妇进门后能接过妻子的重担。这位新媳妇便是卢早行的胞妹、太尉卢寄远的女儿、太后的贴身女官卢皎皎。卢皎皎做过郑河清宫里的总管,其治家能力自不必说。林聚德夫妇见她如同见了救星一般,欲将府中大小事务合盘交付。不过府上俗务实在太多,很多事情还是卢皎皎从未接触过的,人际关系也复杂,只好慢慢地移交给她。
过了几年,就在林长晔的第二任妻子病逝、卢皎皎准备全盘接手的时候,出了一个天大的意外:新夫人郑悠儿进门了。与卢皎皎相比,郑悠儿是郑安雅以郎中令为目标培养的,治理一个清源君府更是手到擒来,更何况她之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很擅长处理内务,林长晔便放心地把府中内务全交给了她。
不曾想,他的这一决定使得府上变得矛盾重重。原因说来也简单,林长卿为了分散世家大族的权力,几十年来一直在朝堂上主张唯才是举、重用寒士。林长晔为了积极响应兄长的主张,特地定下了三代之内不入朝堂的家规。如此一来,他的儿孙们如果不愿自立门户,便只能在他的府中讨生活。好在清源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小臣工、各地官员乃至外国使臣们都争相巴结。在诸多迎来送往的日常行为中,大大小小的好处是少不了的。对此,林长晔心知肚明,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能让儿孙们过得不体面吧?
可自打郑悠儿进了门,一切都变了。她深受郑安雅的熏陶,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家后没多久,她便推陈出新,堵住了大部分下人们收受贿赂的通道,上至儿子媳妇、下至小厮和轿夫都因此收益大损、叫苦连天。也曾有人在林长晔面前挑拨离间,但林长晔只是一笑了之,郑悠儿依旧是当家主母。
别人倒还罢了,卢皎皎看着这个新婆婆,心里尤其堵得慌,本以为熬了这些年,婆婆死了、嫂子抱恙,自己马上可以做内当家了,哪知道凭空又来了一个婆婆,自己要给她打下手不说,每日早晚还得给她请安。世人常说“廿年媳妇熬成婆”,可这位婆婆却比自己还年轻几岁,再熬二十年只怕熬死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了,每每想到这里,卢皎皎就倍感憋屈,却也无可奈何。
十几年过去了,就在卢皎皎以为这辈子都将生活在郑悠儿的阴影之下的时候,太后宣她进宫陪伴,问起家里的情况,她本想应付过去,却被郑河清一下子点破:“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舒心,你在我面前不必掩饰,我都懂的。”她只觉得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泪一下子如决堤一般涌了出来。她向太后哭诉这些年来的种种,郑河清起初只是静静地听着,待她哭得差不多了,忽然问她:“如果我有办法把你婆婆撵走呢?”
“这……这不好吧?她不是高昌王的养女吗?”卢皎皎心里直打鼓,高昌王是太后的侄女,郑悠儿又是高昌王的养女,论起来就是太后的侄孙女了,太后这是在试探自己吗?
“呵,”郑河清哼了一声,道:“这里是渤海国,哀家说了算。”
卢皎皎忐忑地问道:“太后,当真?”
郑河清道:“当然可以,不过若要成了这事,只靠哀家说话不行,你自己也得出点力。”
卢皎皎这才明白原来太后早就对高昌王不满,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可发泄的口子,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由卢皎皎暗地里物色几个色艺俱佳的女子,再经由郑河清之手安排到林氏兄弟身边。不久之后,她便机缘巧合地遇见了谢莞尔和谢嫣然姐妹。这两姐妹是扶余人,她与郑河清见了都十分满意。但她们哪里知道,姐妹俩是扶余人不假,却是听命于玉轮国。据莞尔交代,早在她们出生之前她们的父母就被玉轮国的乱兵掳走做了奴隶。她们两个都是在玉轮国出生的,长到十来岁上,被一个不知身份的神秘贵人选中,和一群年龄相仿的美貌男女一起学习诗书和女红。起初她们并不知道贵人的目的,有人风传这里的女子会被献给达官贵人们做姬妾,男人也可能被卖做清倌人,引得她们终日惶恐不安。后来又有一位女夫子教她们扶余国的风土人情,这才逐渐透露了那位贵人的真实目的:让她们以扶余人的身份去别的国家为间。间谍是个危险的活,姐妹俩本不想去,但父母兄弟都在人家手里,哪有她们说不的余地?于是姐妹俩在一众安排之下稀里糊涂地进了渤海国帝宫,又在一系列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安排下见到了郑河清,最后,郑河清将姐姐莞尔留在重华殿当值,将妹妹嫣然赐予林长晔。根据嫣然的供词,林长晔的毒就是她下的,目的与郑安雅猜想的大致不差,不想让他马上死,只是让他不能领兵作战。至于莞尔那里,按照计划那几日就要下手的,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动作。
看完了信,郑安雅忍不住笑道:“萧儿真是的,就林长晔家里那点破事还写那么多字,啰嗦!”
房似瑾白了她一眼:“那你还看得那么起劲?”
郑安雅道:“我有吗?”
杜襄成道:“有,瓜子都嗑了一盘了。”
郑安雅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一堆瓜子壳,都是她方才看信的时候嗑的,尴尬地笑道:“林长晔家里还真是破事一堆,悠儿留在这里也好,省得受气。”
房似瑾道:“东太后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郑安雅道:“你诚心给我添堵呢?她是渤海国的太后、长卿的亲娘,我还能拿刀砍了她不成?再说了,我现在没空琢磨这些,没看见玉轮国都打到眼前了嘛。不是我说,阿咪吉是不是和人族混得太久沾染了一身人族的坏毛病,怎么眼皮子那么浅?一天天的就知道深宫大宅里面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房似瑾叹了口气,道:“我是担心你被人利用了,就怕我们这边出钱出力,到头来还落不着好。至于东太后,你不要指望她能改变。她的权力、地位都源于她的儿子,可不就想把儿子牢牢抓在手里?”
郑安雅问:“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房似瑾道:“实话不爱听啊?别催,渤海国的通关文书已经到了,我明天就走。”
杜襄成道:“我这一路从长乐国过去最为便捷,一路上都是坦途,比起翻界山过去能节省两日的路程,运送粮草物资也方便,不过长乐国肯借道吗?”
郑安雅笑道:“你问我?若是三五年前只怕不能,如今可不一样了。走,找柏崇峦去。”
“您要从长乐国借道?”柏崇峦诧异道。
“对啊,渤海国向我们求援,我们兵分两路,北路从你们国家借道最方便,可以吗?”郑安雅问。
“这……”柏崇峦为难地说,“此事需父王首肯,臣做不得主。”
郑安雅道:“我知道,所以才来找你啊。我们就借个道而已,不在你国境内逗留。”
柏崇峦笑了笑:“请陛下不要避重就轻,臣虽未上过战场,却也知道二十万大军过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再加上粮草辎重、兵员补充、伤兵遣返,半年只多不少。”
郑安雅笑道:“你还说自己不知兵,这不是挺懂的嘛。我问你,渤海国有难,你们出兵吗?”
柏崇峦道:“当然,我国出兵三万。”
郑安雅问:“你们这三万人打算怎么打?”
这一下把柏崇峦给问住了,他仔细思索一番道:“臣不知,一切由父王做主。”
“哎,跟你说实话吧,”郑安雅道,“不是我瞧不上你们,玉轮国此次的总兵力可能有二十万,五万精骑兵,剩下十五万是步兵。且根据目前的线报,他们的兵力并不分散,最多也就分成三路。你们这三万人如果单独行动,不遇上敌军还好,遇上了恐怕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
柏崇峦无奈道:“陛下,您说话一定要这么直白吗?”
郑安雅道:“素来如此,还请你多担待。”
柏崇峦道:“那陛下以为,长乐军当如何作战方为上策?”
郑安雅道:“上策是与我军合兵一处,若不合兵遥相呼应配合作战亦可,只是你父王或许不大愿意。”
柏崇峦问:“与高昌军配合?那陛下打算怎么打这一仗呢?”
郑安雅道:“两边都是几十万人,无法隐藏,只能正面对决。按照我的想法,我们主战,你们侧翼辅助或是做预备队。”
柏崇峦正要开口,却被她抬手制止道:“听我说完。我这样安排不是轻视你们。我知道你父王仁义,长乐国不过十二座城,境内一半山地一半平原,能出这三万人已经是你们的极限了。一场大战下来,死伤数万乃至十数万很常见,如果你们的军队全部摆到前线去,只怕仗打完了你们长乐国的成年男人也都打光了。而高昌国不一样,我们底子厚,消耗得起,过不了多少年就缓过来了。我相信渤海国也是这个意思,并没有指望你们能出多少人,只希望你们表明一个立场,让天下人都看到你们和他们站在一起。”
柏崇峦沉默了,自收到父亲的书信以来,他日夜为母国担忧。长乐国国力弱小,又多年未经战事,将士们缺乏实战经验,素质堪忧。但一则渤海国已发来国书希望他们共同出兵,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二则此次玉轮国的南侵来势汹汹,倘若渤海国都不能敌,长乐国又如何独善其身?如今之计,唯有与渤海国同心协力共同击退来犯之敌。郑安雅的意思很明白:你们所谓的出兵只要意思一下就行,躲在我们后面保存实力。这样虽然听起来不大体面,但却是保存国力最好的办法。如此看来,这份人情他竟是不得不领了。既然高昌国送了这么大一份人情给他们,那借道这等小事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许久,柏崇峦缓缓起身,整了整衣冠,拜道:“多谢陛下体恤,臣定当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