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高昌(三)
作者:文火煮茶   东洲往事最新章节     
    到了两国交界的康阳关,杜襄成递上文书和三人的名刺。边检校尉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女子。她拿着名刺上下打量林氏兄弟二人,问林长卿:“你叫李衷?”
    林长卿道:“是。”
    她又问林长晔:“你叫王武?”
    林长晔道:“是我,名刺上都写了,我们是和武安君一起出征的功曹。”
    校尉道:“王功曹请随我来。”
    林长晔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她去了。只见她来到一扇小门前,唤来一名二十多岁、手执皮尺的男性兵丁,对林长晔道:“王功曹请。”
    林长晔问:“这是干什么?”
    校尉道:“验身。”
    林长晔大惊:“你什么意思?”
    校尉道:“王功曹后背有一处褐色胎记,在肩头往下一尺二寸,脊梁偏左约一寸,在下需要核实。”
    “不是,你一个女人要看我脱衣服,这像话吗?”林长晔大叫一声,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校尉指着那名年轻的士兵道:“不是我验,是他验。王功曹以往出入关从来没有验过身吗?身上有痣、胎记、伤疤和其他明显特征的都需要验身,这可是当年前文成君定下的法律。您上回是从哪个关出去的,竟然没有被要求?”
    “啊这……”林长晔一时语塞,暗暗腹诽:“表姐怎么找了个有胎记的人?这下如何是好?”
    边检校尉反应极快,她左手动了两下手指,即刻招来了五六个顶盔掼甲、手执长戈的武士,右手按在剑上,仰起脸对林长晔道:“或者说,你并不是功曹王武本人?”
    杜襄成上前道:“借一步说话。”于是将她拉到偏僻处解释了一番。
    校尉听完之后苦着脸道:“武安君,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封锁边关是陛下亲自下的诏命,下官要是不遵守被人告发了,不光我的脑袋不保,同伍同保的人都要被连坐的!”
    杜襄成道:“我不为难你,你的上级是谁?”
    校尉长出一口气:“这事儿归太仆大人管,正巧这几天她在,下官这就带您去找她。”
    话音刚落,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个都在看热闹?”
    这声音别人听了倒还罢了,林长晔听了如同耳边响了一颗炸雷:是郑悠儿。
    校尉迎上前去,陪笑道:“太仆大人,武安君找您。”
    郑悠儿一眼就瞅见了杜襄成身边的林长晔,身体一僵。杜襄成趁她没反应过来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对边检校尉说:“你去忙吧,这里有她就行。”
    校尉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回去干活。郑悠儿小声地问:“武安君,你怎么把他带来了?我……我和他早就……”
    杜襄成道:“你往那边看,还有一个呢。”
    郑悠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外面同样身着功曹服的林长卿,只觉得两眼一黑。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问道:“他们……不对,你们要干什么?陛下亲自下令封关,就是不想再让渤海国的人进来,您在这个节骨眼上带他们入关,岂不是……”
    杜襄成笑道:“傻丫头,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陛下只是在耍小性子,心里巴不得东帝陛下立刻过去找她呢。”
    郑悠儿疑惑道:“真的假的?我临行前陛下特地叫我守在这里,生怕守关的将士们把关不严呢。”
    杜襄成一听这话,笑得更开心了:“你以为她叫你守在这里是让你严加盘查的?这丫头……我是说咱们陛下,她从小就八百个心眼子,后来事务太多才变得直来直去的。你想想,边关守将属于军队,不是我管就是昌平君管,对外关系又归典客管,也就是武信君的职责,可是她偏偏叫你这个本职是管理道路和车马的太仆来负责这一切,为什么?因为边关连接着直道和驰道吗?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她让你守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放我们通行的,顺便让你们两个冤家见一面。”
    郑悠儿沉默了。杜襄成冲着林长晔招招手,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接下来就靠你了。
    “悠儿,你近来可好?”林长晔忐忑地问道。
    郑悠儿笑了笑,说:“身居高位,有何不好?倒是君上略清减了些。”
    林长晔摸了摸鼻子,说:“那……那些日子是我对不住你。”
    郑悠儿道:“君上没有错,是我治家无方,惹得全府上下都不喜欢我。我自己还耍小性子,赌气离家出走……”
    “悠儿,求你别说了!”林长晔陪着笑脸道:“那件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是嫣然搞的鬼,她是玉轮国的细作。你……西帝陛下已经告诉你了吧?”
    “是吗,她是什么人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郑悠儿道。
    “悠儿,你跟我回去吧。我们还没有和离,仍是夫妻。”林长晔道。
    郑悠儿苦笑道:“君上,您还不明白吗?我回不去了。我和您并肩走在街上,即使您挽着我的手,路人也只会以为这是一个孝顺母亲的儿子。我老了,即使您不嫌弃我,我也会自惭形秽,不如就这样分开吧。”
    “悠儿我从来没有……”
    “君上,我只问您一个问题:如果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相识,您会对一个不惑之年的女人产生好感,以至于想和她共度下半生吗?您或许会尊重她,但不会喜欢上她对不对?”
    “悠儿,不是这样的……”
    “我太了解您了。无论过去多少年,您都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子。当然,即使枕边人逐渐老去,您的道德感也不允许您始乱终弃,您会压制自己的欲望,并给我应有的尊贵和体面。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看着您委屈自己,也不想让自己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况且,每天对着一张不喜欢的脸,您终有一天会忍不下去的,只不过您不会告诉世人是嫌弃我人老色衰,而是以性格不合、持家无方或者其他的名义。如果我继续赖在您的身边不走,很可能会重蹈怜姐姐的覆辙。”郑悠儿道。
    “怜姐姐?”林长晔一时没反应过来。
    “在某一次争吵之后与您分居,眼看着您娶一位年轻女子做次妻,以清源君夫人的名义终老一生。”
    “你是说她啊……这个……”林长晔明白了,这个“怜姐姐”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应怜妹。
    郑悠儿眼中含着泪,嘴角却是笑着的:“比起她的结局,我宁愿留在高昌国,以致仕官员的身份终老。如果运气好,没准也能挣个封君。”须臾,她长叹一声,问道:“你们一行几个人?”
    林长晔道:“除了东帝和我,还有御者三人、仆从八人、侍卫八十人,共计九十三人。”
    郑悠儿道:“让武安君画个押,我可以放你们走,总人数不能超过二十人,这样即使陛下怪罪下来,我最多被判个城旦舂,不至于受肉刑。”
    “不会的,不会的,有我呢,我绝不让她罚你。”林长晔道。
    郑悠儿白了他一眼:“还不快走?再不走我就后悔了。还有,和离书我会托人带给你的。”
    话说郑安雅一行人终于到了高昌城,远远望见房如梅和郑升平、郑奉仪、郑曦廉等人在城外迎接。她两眼一热,迅速下车,扑到房如梅怀里唤了一声“阿达”,声音都哑了。
    房如梅拍拍她的背,心疼地看着她脸上的伤疤,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多大的人了,你的卫队怎么不保护你?”
    郑安雅道:“没事阿达,我把所有的仗都打完了,以后都是太平日子,我每天守着您好不好?”
    房如梅道:“你每次都这么糊弄我,没过多久又出征。”
    郑安雅拉着他的手,说:“这次是真的,您看如今天底下还有需要征伐的地方吗?”
    房如梅叹了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省得我总是提心吊胆的。”
    郑升平上前道:“陛下您可算是回来了,今儿可真是好日子,听说我们家襄成也是今天晚些时候到呢。”
    郑安雅道:“阿乌近来可好?襄成姐姐也回来了?我路过颍州的时候她还没入关呢,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郑升平笑道:“托陛下的福,老臣好着呢。您的王驾四平八稳,一天才走多少路?襄成这孩子是快马加鞭往回赶,大概是想她的宝贝闺女了。”
    郑安雅笑道:“阿乌说的是,我说襄成姐姐最近怎么总是火急火燎的,肯定是想女儿了。”
    三人一同坐上王驾入了城。郑安雅见高昌城还是百年前的模样,不禁感叹道:“外面早已沧海桑田,高昌城却依然如故,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啊。”
    房如梅笑道:“这样挺好,变了新模样我们这些老人反而不习惯。”
    “对了,我要重建承明殿,这些年不是漏雨就是闹耗子,早就该推倒重建了,小修小补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郑安雅道。
    房如梅道:“重建要花很多钱吧?”
    郑安雅笑道:“阿达放心,这点钱对于整个高昌国来说就是毛毛雨。除了承明殿,我还要把宫里其他地方也好好翻修一下。”
    郑升平道:“陛下这是打算在宫里长住吗?前些年总有风声说您要迁都颍州。”
    郑安雅愣了一下,说:“阿乌你别听外人胡说,我暂时没有迁都到颍州的打算。”
    房如梅笑道:“你不必顾虑我,我们这些老人住哪儿不是住?我看过了,颍州的确更适合做首都,高昌城到底太偏了,你要是……”
    “没有啊,我不想。”郑安雅道。
    “好好好,不说这个。”见她兴致缺缺,房如梅也止住了话头。
    入了宫,郑安雅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温泉,正在寝殿里漫无目的地翻着书,忽然感觉到有人来了,她一抬头,竟然是母亲当年的贵君、父亲的死对头牟英怜!郑安雅大吃一惊,操起案上的短剑厉声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牟英怜”却飞红了脸,腼腆地说:“陛下不认得我了……”
    “明月?是你?”郑安雅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是牟清风的双胞胎弟弟牟明月。他如今长开了,那张脸竟然有八分像牟英怜,难怪她认错。
    郑安雅问他:“你这是?”
    见郑安雅还记得他,牟明月眼中闪现点点泪光。他为郑安雅斟上一杯茶,说:“臣今年刚过了两千岁的生日,模样有些变了,所以怪陛下看着面生。”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日子没见你了。噢,你成年了啊。前些日子我不在这里,没有给你庆生。”郑安雅心中暗叫不好,自打牟清风抢冠礼之后,她渐渐忘了牟明月成年的日子,也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位名义上的“未婚夫”。他大晚上地跑到自己的寝宫里来,目的再明显不过了。
    “明月,那个……天色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郑安雅道。
    牟明月忽然跪下,道:“陛下,臣只求您一句话:当年先王定下的婚事还算不算?”
    “明月,我……”郑安雅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牟明月道:“陛下,您和东帝、北帝的事臣都听说了。臣知道那是您欲成大事不拘小节,臣不在乎,真的!陛下,您为东帝做了那么多,他却为了一丁点小事对您恶语相向,明月私以为,他不值得您这样对他!陛下,明月今生今世心中唯有陛下一人,您就低头看一看我,好不好?”
    郑安雅叹道:“明月,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先回去,容让我想一想,好吗?”
    牟明月只好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幽幽地问:“陛下,您当年答应过我会等我长大的,您忘了吗?”
    打发走了牟明月,郑安雅只觉得浑身疲惫,比上朝还累人。她趴在案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间,她梦见额林满脸是血地问自己:“您答应过我要等我长大的,您忘了吗?”她伸出手对额林说:“你别走!”那张脸却又变成了牟明月,说着和额林一模一样的话,吓得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恰逢此时内侍来报:武安君求见,还带了两个人。
    郑安雅问:“那两个人是谁?”
    内侍道:“武安君说,陛下见了自然认得。”
    郑安雅勾了勾嘴角,说:“武安君一路辛苦,今日就歇着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内侍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跑来说:“启禀陛下,武安君有要事求见。”
    郑安雅拍案怒道:“你烦不烦?”吓得内侍跪地求饶。她又感觉话说重了,摆摆手说:“你下去吧,叫武安君一个人来见朕,其他人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不一会儿杜襄成进来了,劈头盖脸地问:“你怎么回事?人都给你领到门口了你又不见,你想干嘛?”
    郑安雅道:“谁啊?”
    杜襄成道:“跟我装傻是不是?非要我说明白?是东帝陛下和林长晔!”
    郑安雅道:“他们怎么入的关?朕可是早就下令禁止非高昌人入关的。”
    杜襄成这才发现她语气不对,问道:“你还在生气对不对?啧,差不多得了!悠儿不是你安排的?我们入关之后一路上就没遇到过盘查,还有人暗中保护,我看着像是萧儿那边的人,难道不是奉了你的令?”
    郑安雅道:“他想来就来,我不拦着,不过我最近不想见他。见了面谈什么?谈国政?天下初定,百姓休养生息即可,不用特意干涉。谈感情?我和他还有感情吗?”
    “怎么没有啊,要是没有感情他就不来了!”杜襄成道。
    郑安雅淡淡地道:“稳住我可以避免两国开战,可以少死几十万、上百万人。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委屈自己,这种事他做得出来。”
    “那你糊弄他过来干什么?不要让他过关不就得了?”杜襄成急了。
    “我改主意了。”
    “你!”
    注:屠城不是“一丁点小事”,牟明月是神族,对人族的生死看得比较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