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宝满脸严肃,想了想大半天,脑子里也蹦不出什么好想法,她抓了抓头发,“想不出来嘞。”
她眼珠子一动,开始出馊主意,“要不你在家里撒泼打滚,天天哭,哭的你爹娘你祖母心疼了,她们就不会把你二姐嫁出去了。”越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就越小,显然也觉得干这种事有点丢脸。
李为先把她扒拉到一边去,“你别瞎出主意。撒泼打滚,跟寻死觅活有什么两样?”
“那肯定是不一样的,撒泼打滚顶多被揍一顿,寻死腻活屁股要被打开花嘞。”
钱妙来眼神控诉的看着她。
蓉宝心里莫名有点愧疚,不过她是真的在想办法,就是想不出来而已。
嫁人,总得图点什么。图钱,嫁过去吃穿不愁,图人,不会挨骂受累,或者爹娘图到手的好处。
想通了这些,再去想解决办法,就有了些头绪。
嘉宝侧头道:“你问过你爹为什么要把你二姐嫁过去吗?”
钱妙来诚实道:“我听说是为了巴结大官。”
“听说?”李为先扭头,讶异道:“你以前是怎么跟你爹说的?”
“我叫我爹别把我二姐嫁到安阳,他不同意,还说要揍我……”钱妙来只略微回想,就觉得心里装了一箩筐委屈。
李为先诡异的沉默片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钱妙来肯定在家鬼吼鬼叫了。
蓉宝显然也跟他想到一处去了,眉头一挑,嫌弃道:“你不想让你二姐嫁人,就该好好劝说长辈。劝人需要道理,但你连具体实情都不清楚,还怎么讲道理?你就跟那些庸官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乱打板子。”
钱妙来梗着脖子,“我,我没有,我爹就是这样想的。”
“你又不是你爹肚子里的蛔虫,他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要不是为了巴结大官,怎么会把我二姐嫁过去?”
“我觉得你这话说的不对,大夫看病还要对症下药呢,你连事实都不能肯定,还怎么想办法啊……”
不等蓉宝说完,钱妙来就愤怒的站起身,“你到底帮谁说话啊?你又不清楚我家的事,就说我不对,你说的话就对,你做什么都对。”
蓉宝也不高兴的站起身,“我又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好他坏,都是你说了算。但我知道如果要劝一个人改变主意,那就得说让他觉得对的道理。你猜你爹是为了巴结大官,但万一其中还有别的缘由呢?不清楚所有实情,怎么劝人回心转意?而且……”
蓉宝哼了一声,“你不会也没跟你二姐商议过吧?”
钱妙来不吭声,蓉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你一没有和你爹好好说话,二没有跟你二姐仔细商议,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凭着猜测瞎想,你这就是……”
她一字一顿,“不分青红皂白,轻率莽撞。还有,”
蓉宝话音一顿,抱着双臂,“我生气了。我帮你想主意,你对我发脾气,你这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
李为先帮忙打圆场,“蓉宝,钱多多就是一时伤心。”
他推着钱妙来,“蓉宝帮你想办法,你还说她,你也太过分了,还不快点道歉。”
蓉宝扭过脸,哼了一声,“我不要。”
钱妙来甩开身上的手,绷着脸说了一句“我没错”。
钱妙来以前平易近人很好说话,但其实骨子里还是有少爷脾气的,只是对着外人不好发。不过这段时间他心里积压的事实在太多了,所有努力又被全盘否定,心里除了沮丧就是羞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
钱妙来从来没有见过像蓉宝一样的姑娘,哪怕一个人坐在学堂,头永远抬的高高的,她聪明,读书厉害,她胆大,敢说敢说,她好像永远都是骄傲的。
世人的轻视压不倒她,世道的束缚困不住她。她是为自己读书,她要开辟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她率先迈出,后世女子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终究有一天能走上去。
明月身边群星璀璨,但她是骄阳,所有站在她身边的人都要自惭形愧黯淡无光。
嘉宝对她是敬佩,李为先是认可,钱妙来则是艳羡。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明知道前面的路是错的,仍能一往无前的走下去。
就像他知道自己将来不能科考,所以对于读书,一向是惫懒懈怠,因为早就知道了结局,所以连努力的心思也没有了。
就好比一个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的人,会嫉妒一个觉得事在人为天道酬勤的人。
北风会觉春阳暖,春风不觉严冬寒。
蓉宝看着钱妙来,无比认真道:“我并没有觉得我说的话都是对的,做的事都是对的,只是我觉得我没有错,你说我错了并没有任何道理。”
她转身边走边道:“要是有一天,世上有个道理说我的道理错了,如果我觉得他是对的,我会认错。世上不能事事都讲道理,但不能事事都不讲道理。钱妙来,你真个小屁孩,只会无理取闹。”
嘉宝跟在她身后,立场鲜明。
李为先喊道:“蓉宝,你也是个小屁孩,都是孩子,别学大人那套,可不能记仇啊!我骂你一句,你骂我一句,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这事就当过了行不行?”
蓉宝没有回他。
小屁孩,小屁孩就不会记仇了吗?
李为先心都操碎了,嘉宝肯定是义无反顾的站在蓉宝那边,但他不行,左右都是好友,帮谁都不合适,平心而论,今天确实是钱妙来说话太过分了,不过他哭的那么可怜,李为也不好意思再怪他,只是念叨了两句,“蓉宝说的挺有道理的,你既然想做大人的事,就应该学着大人做事的道理,先跟你二姐商议,再跟你爹好好交谈,要是不成,我们再帮你想办法。”
至于道歉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
现在两人都在气头上,不太好当和事佬。
钱妙来也知道蓉宝是一片好心,不过有时候越在亲近的人面前,心思就越敏感,一言两句,可能比外人的千言万语还要伤心。况且年纪小,哪怕知道自己错了,也不好意思认错。就是大人都有死性不改的呢,更别说孩子了。
谁都有拧巴的时候,有时候越是简单的事,越是小的误会,一句话就能解开的矛盾,但就是憋着不说,导致后来成了心结。
故而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能因为面子置气。
蓉宝其实第二天就没有多生气了,只要钱妙来找她说话,她也会顺势接茬,但钱妙来没来,蓉宝也不会心心念念这件事,所以一直到九月中旬,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夏天都是艾草味,蓉宝扒拉着身上的驱蚊香包,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翘首盼到十七号。庄先生一讲完学,蓉宝嘉宝就跑回学舍收拾东西。
因为连着九月二十号的授衣假,所以两人今天请假回家,要到十月二十号才来学堂。
李为先一行人草草扒了几口饭,就浩浩荡荡去学堂门口送别,这么大的阵仗,就连小夫子和钱先生他们都知道了。
背着包袱的赵四郎脚步一顿,扭头躲到了树后,还是先不出去了,免得打扰众人依依惜别。
曹朗探头探脑的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身边的小伙伴,没来由觉得赵四郎混的太惨了,怎么说你也是个学兄,回家的时候就没捞到十几个同窗好友送行?
赵四郎对上他的目光,无奈的摊手。
没办法,要是赵六郎那小子在,估计同窗呼呼喝喝的都去送了。
换成以前年纪小的时候,赵四郎估计羡慕眼馋死了,只是现在年纪越大,性子就越发稳重,回头看,以前觉得威风的事回想起都觉得幼稚可笑,只是众人都没有笑。
肖才敏心下怅然,想起几年前赵六郎陈文几人在的时候,学堂也是这般热闹。
赵六郎隔三差五挨训受罚,陈文基本上包圆了所有院子的落叶,每天早上就拿着扫帚站在学舍前长吁短叹,赵五郎起的最早,读书最勤勉,赵四郎学又学不进,玩又不敢玩,梁钰最不讲道义,一被先生抓到就先撇干净自己,说是死一个好比死一窝,曹朗最会装聋作哑……
如今庭院依旧,花草寂寥。
可能长大就是这样,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身边渐渐就只剩自己了。
惜取光阴更惜人。
蓉宝脸皮厚,适应良好,背着包袱,开开心心跟众人说话。
嘉宝张大嘴巴,憋了半天,最终只挤出一句,“你们干嘛?”
“你们不是回家就不回来了吗,我们送送你。”
“可是我们十月还要回来上学啊。”
广隋不明所以,“啊,那怎么了?”
嘉宝艰难道:“那你们这么大阵仗干嘛?”
有人搭着他的肩膀,唏嘘道:“哎呀,只要一想到一个月都见不到你们,我这心中难过的很。没有蓉宝跟我‘探讨学问’,我才知道读书原来那么简单。”
嘉宝微笑,“你家在哪?我和蓉宝可以上门做客。”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下子就抽了回去,那人干巴巴道:“也不用时常见面,心里念着就行了。”
李为先嘲笑道:“九回十次都辩不过赵蓉,你也算独一个。”
那人压低声音,“数她最会诡辩,你们谁说的过?”
蓉宝耳朵灵着呢,尤其是说自己的话坏,她幽幽道:“我听的见。”
李为先退后两步,伸手一指,“他说的。”
蓉宝的目光紧紧盯过去。
钟书目瞪口呆,居然有这种不讲一点义气的人,他对上蓉宝的目光,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我,我夸你呢。”
蓉宝眉头一皱,不满道:“先生说了,做人要谦虚,你总夸我,我多不好意思啊。”
钟书扯了扯嘴角,这样也行。
李为先放声大笑,断断续续说了两句,“你……哈哈哈……你真行啊!”
蓉宝抬起下巴,学着小夫子的口吻淡声说,“脸皮太薄,还得学。”
人群哄笑出声,笑成一团。
还有人去捏钟书的脸,笑着打趣道:“挺厚的啊。”
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钟书脸和脖子红成一片,他匆匆移开目光,羞愤道:“别碰我。”
蓉宝笑的最大声,眼睛都看不到了,她头上两个小辫子歪歪扭扭,一晃一晃,这样的小姑娘其实是很美好的一个人。
说说笑笑,挥手告别,蓉宝四处张望了好几圈,又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和嘉宝一溜烟的跑出门。
小树后有个人影来来回回的徘徊,直到两人彻底走远,才蹲下身,捡了根小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
招财被刷的毛光发亮,乍一看比大马还威风,只是他一甩嘴,就有几分贱兮兮的味道。
赵老四靠在车上,翘着脚。
招财扭过脖子嗅了嗅,不满的翻了个大白眼。
赵老四浑然未觉,还在想着今年有哪些事耽搁了,得早点做完好过年。
天大地大,过年最大。
“爹。”蓉宝双手搭在额前,挡住刺眼的光,她刚跨过门槛,就一连喊好几声。
赵老四睁开眼,把脸上的斗笠往脖子上一挂,脚一翻,就过去当苦力,左手一个包袱,右手一个书袋,也忒沉了,跟塞了土块一样。
蓉宝拽着他的衣裳,脚步轻快,“爹,我们先生布置了好多课业。”
赵老四学着她的语气,“好多课业,一箩筐?”
“两箩筐嘞!”蓉宝长叹一声,“哎,读书可太累了。”
“那别读了,回家种地去。”
蓉宝用脑袋顶着他的后背走路,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了一句,“爹,你是不是把床上挂的小木球偷走了。”
赵老四拔高声音,欲盖弥彰,“又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蓉宝“哼”了一声,她以前用笔在木球上画了两个小眼睛,上回看的时候,小木球已经光溜溜了。
“爹,你胆子真小,藏钱都偷偷摸摸的。”
赵老四凶巴巴道:“别瞎说,信不信我揍你。”
“爹,胆大了,本来藏钱只是小事,要是揍了我,那爷爷和娘可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