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一辆黑色轿车飞驰而至。
范小刀有如见到祖宗,一蹦而起,窜到车边,趴在驾驶室车窗上,一张脸儿笑得稀烂,欢声叫嚷:“乔不群,操你大爷,你小子总算来了,否则,老子主动找到你,不揍你半死算我输!”
我扭头恼怒道:“你信不信?老子马上打道回府!”
范小刀倏然伸手,一把抓住方向盘,连声央求:“喂喂,乔大哥,乔大爷,别啊,千万别啊,嘿嘿,范哥等你多时,连腿都蹲麻啦!看在范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你小子行行好,赶紧去面见柳家小姐,我也好交差!这样吧,你下车,我替你停车,可好?”
我抿嘴露出一个微笑,起身下车。
朝陆挺打个招呼手势,我顺着曲径小道,走向独栋小楼。
在汪姨的引领下,我来到别墅四楼。
奶妈站在电梯里,抬手指了指书房。
我独自跨出电梯,继而转身,抿嘴微笑,扬手送行。
电梯门徐徐关上那刹,只见老妪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阴沉。
我呆住了,有些莫名忐忑。
继而,我转身上前,抬手着势欲敲房门。
只是手指倏然停在半空,没能敲下去。
我犹豫了。
脑中首先冒出的念头,究竟敲不敲门进不进屋。
其次是见她那瞬,自己应当以一副什么样的神情面对?
是悲愤、伤心、绝望?
还是阳光灿烂、春和景明?
至于之后一旦揭开真相,如何面对残酷现实,我还想不到那么远,也不愿意去想。
正在彷徨之际,书房门忽然慢慢打开。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无比凄美却又淡定从容的熟悉俏脸。
少女微微一笑,柔声道:“进来吧。”
继而,她转身进屋。
我之前所有战战兢兢的犹豫彷徨,以及有如电影催泪场景的各种设想,迅速如烟散去。
我揉一把脸颊,悻然入书房。
我不知是柳如月还是柳月茹或者两者皆是的少女坐在书桌后边,她笑容灿烂,指了指桌上早已备好的茶杯,欢快道:“坐呀,客气啥?这是给你泡的正宗西湖龙井,快尝尝!”
我裹了裹长摆大衣,坐上班前椅,微笑以对,却并未伸手端杯。
少女定定瞧着我,好会儿才吐出一句,“瘦了”。
我脸色平淡,扯动嘴角努力一笑,心若被针刺般疼了一下。
她依然还是那么好看,依然还是我心中那个天下最美姑娘。
只是,我眼中不再有柔情,应该是深不见底的痛苦。
少女倏然笑道:“室内气温如春,就脱了大衣吧。”
我摇摇头,低声应一句,“我怕冷”。
少女一愣,迅速收回笑容,低下头,如瀑长发迅速遮去半边脸庞。
惊鸿一瞥之际,我看到,她眼眶红了。
我将身子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就这么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屋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你能别这样么?”
少女终于打破沉默,抬头瞧来。
我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放下二郎腿,忽觉喉咙发痒,忍不住轻咳一声。
我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说点啥,但脑中一片混沌,憋了好半会儿,说出一句,“对不起,我忘了你是董事长”。
本来慢慢恢复如常的少女,眼睛渐渐再次变红,就那么凄楚地看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赶紧低下头,瞧着自己十指相扣互握的双手,躲避那道哀怨目光。
“群,我们好好说,不说气话,行不行?”
“行。你说吧。”
“读高中以前,我叫柳如月。进入大学后,父亲找了算命先生,就易名为柳月茹。也就是说,以前我叫柳如月,现在叫柳月茹,其实就是一个人。”
“我知道,你觉得我欺骗了你,不可原谅。可是,你问过我么?”
“还有,我提示过你多次,或许是你当时没注意罢了。比如,你问姐姐是否支持我交男朋友,我说她必须无条件支持,我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我这样说,意思是不是特别明显?”
“还有还有,我那次随你赴大凉山出差,你从扶贫工作组回到酒店,需要请示董事长决策,难道你没见我坐在不远处一直在聊天么?你还说我跟哪个富家公子打情骂俏,气死我了!而且,你每次请示都能迅速得到回复并给予大力支持,世间有这么巧合之事?”
“另外,我问你为何公司没给你配置手提电脑,你说你是喽啰,没资格享受如此待遇,你可知第二天公司就专门给你买了一台高配置的手提电脑?”
“即使我真是妹妹,也没法啥事都能左右姐姐吧?难道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好吧,董事长,都怪我,行不行?我就是个傻瓜,一个没眼水也没脑水的傻瓜。”
“群,我说过,我俩不说气话,好好沟通!你要知道,相爱之人,不可说气话,不可说反话,不可不说话。”
“对不起,乔不群文化少,出身寒门,做不到豪门子弟那么大气。”
“你……”
“董事长,谢谢你坦诚相告,从今以后,我的世界里,只有董事长柳月茹。”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偏执?”
那刻,我很想发怒,很想起身离去。
但是,我没有,只是闭嘴不再说话。
哼哼,偏执,我偏执吗?
所有的责任,都甩锅给男方,只因他不聪明,始终未能发现端倪,这是今晚面见的目的吗?
柳如月,不,柳月茹,这样有何意思?
我脸色不断变幻,最后只留下漫山迷雾一样的忧伤。
少女深呼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看得出,她在努力抑制自己。
应该酝酿得差不多了,我以为她会爆发,掀起滔天巨浪,将我卷入海底,或者叫来司机范小刀,将我从楼上丢下去,再不济,她也会失声痛哭,大骂我是个负心汉、小男人。
其实那刻,我有些惧怕。
这种感觉一瞬即逝,继而涌起的是,满腔悲壮。
如果她愿意,我想,怎么都可以的。
事实上,是我想多了。
脸色苍白的柳月茹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再次抬手指着茶杯,柔声道:“群,你喝口茶,好么?”
“好,我喝,谢谢柳董关心。”
“你……”
“柳董,我是不是该告辞了?”
“不行!”
“为何不行?”
“不为什么,我想你留下!”
“留下?怎么留?是陪你枯坐至天亮,还是陪美人睡一晚?”
“你……混蛋!”
“是啊,乔不群确实是个超级混蛋,不然怎么会大学毕业留在蓉城混日子呢?不然怎么会放弃名牌电器公司单单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飞马公司呢?不然怎么会像猴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呢?哈哈哈……”
“柳月茹,我承认,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最善良的姑娘,我不由自主且奋不顾身地爱上了你!”
“可是,你是否知道,乔不群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个美丽姑娘,所以拼命工作,希望在这座陌生城市获得立足之地,哪怕吃再多苦,受再多伤,他都在所不惜,因为值得!”
“后来,你答应做他女朋友,虽然当时表白场景并不浪漫,但乔不群那时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最幸运之人!”
“从此,他挤时间就读mba、恶补商业知识,只想努力提高自己,希望有朝一日与她并肩而立,更盼望将来得到柳氏家族认可,或者叫作达到柳氏女婿标准!”
“时间终将证明一切!”
“如月,你告诉我,范小刀是普通司机吗?汪姨是普通保姆吗?打招呼让夏熙阳专门负责龙腾公司案子的邵又廷又是谁?面临龙腾几乎全吞西南柳氏的危险局面,作为董事长的你,为何压根不在乎?”
“由此可见,西南柳氏还是普通公司吗?它的来头超乎我一个喽啰的想象,对吧?”
“直到那天,我看到你眼睑那颗细小白痣,我才知道,自己完全蒙在鼓里,任人捶打不说,反而得意洋洋地发出震天鼓声!”
“是的,你是董事长,你是柳家公主,可以说乔不群出身寒门气量小心胸不够开阔,也可以说他不知换位思考不理解你的苦衷,还可以说一切皆有端倪只因自己愚蠢而已,更可以说如此待你已是高看了好多眼呢!”
“如月,我说句心里话,我无意高攀豪门。”
“我乔不群本就是一介普通中原男子,没有豪阀贵胄子弟超凡脱俗之风采,更是从未奢望过入赘豪门求得大富大贵。我希望过上粗茶淡饭的平实生活,从事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业,做到孝敬父母、携手伴侣、养大孩儿,静享人生,一切足矣!”
真痛快!
只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那刻,抒出了心中不平,我反而越发觉得如鲠在喉,甚至有些后悔说了这些,于是还想再说什么,抖动着嘴唇,却吐不出半个字,到了最后,唯有泣不成声。
一直静静地看着我的柳如月,忽然笑了。
只是笑着笑着,泪水夺眶而出,顺颊而流。
泪流成河,两两相望。
心碎一地。
他和她,皆是。
……
……
小楼下,院中躺椅上,老妪半坐半躺。
她身披丫头送的貂毛大衣,手捧暖壶,膝上搭着一条不算厚的毛毯。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这天气已然转暖,老身骨依然觉得寒冷。
保姆最不喜欢空调,始终觉得顺应四季寒暑更替方是养生之道,所以一年到头,她房间空调就是摆设而已,从未使用过一次。
有时丫头夜半跑来挤被窝,或热或冷,总是嚷着开空调,奶妈都不许,宁愿天热给她摇蒲扇、冬天多添一床被褥都行。
想当年,跟随柳本清夫妇下南洋淘金,那是实打实的苦啊!
饮食倒还将就,盛产海鲜的地方也差不到哪里去,加之带着小孩,柳本清无论如何都得家人保证营养。
住地居所却是低矮窝棚,被褥单薄且濡湿,冬天夜里只能抱着入睡,仅一岁多的丫头才不会被冻得哇哇大哭。
那时候年轻的柳本清夫妇身边,只有柳子昂和她,一个跟随男主打拼,一个照顾女主母女。
总算熬过比黄莲还苦的六年光景,丫头也没有娇生惯养的诸多毛病。
后来回到香江,日子总算安定下来,生活慢慢好起来,除了就读女子高中住校三年以外,柳家次女依然跟保姆同吃同住,毫无半点豪门子弟纨绔气息。
如今柳氏集团如日中天,作为最初创业者之一,连她本人都忘记了自己名字的汪素婉已经算得功成名就,极受集团上下尊重,但她依然如一,自愿继续充当保姆,护守丫头不离左右,当然,柳如月也根本离不了奶妈。
现在汪素婉最揪心的,莫过于相伴相随二十六年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丫头,只希望月儿不受任何伤害,不管因何事,不管是何人,哪怕柳氏集团董事长柳家老爷子、少主柳家驹都不行,就做到“死护”两字。
记得丫头高中毕业时伙同闺蜜去卡拉ok厅玩耍,被一群古惑仔骚扰,险遭不测。
奶妈只身前往,顺利救回柳家小姐。
柳本清大发雷霆,责令丫头跪下,家法伺候。
奶妈闷声不响,上前护住丫头,跪在香龛前,代为受罚。
半大成人年少轻狂的柳家驹在一旁幸灾乐祸,嚷着这样不行,得让妹妹长记性。
保姆猛然转头,投去比剑更锋利的一瞥,吓得柳家长子险些尿了。
柳本清佯叹一声,也就没辙了,只是转身那瞬,满眼都是欣慰。
终究是儿大当婚女大当嫁,长大成人的柳如月有着自己的生活,断然不可学奶妈孑然一生,还得相遇心爱之人,结成神仙伴侣,生儿育女,过上她自己觉得幸福的日子。
这些年,汪素婉见过太多豪门女子沦为家族拼争被迫联姻的牺牲品,惟愿柳丫头平平安安就好,哪怕丢了豪门身份嫁往他乡只作一个普通女子,她也鼎立支持并跟随而去。
只是,孩子啊,切勿遭受情伤,那可要命呢!
……
老妪蓦然回首,望向窗户大开的四楼。
以她超凡听力,大致能听清本就声音洪亮的对话。
先前不久,待乔不群上楼之后,她及时打发范小刀带着两位厨师外出喝酒去了。
司机当时极为不解,满脸疑惑,又瞧保姆神情冰冷,遂乖乖就范。
幽静小楼,越发沉寂。
老妪望着头顶那枚月牙儿,叹口气,嘴上反复呢喃。
“月儿啊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