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佛陀传一法,弟子悟万道
作者:山重疑路   新语新编最新章节     
    王羲之摆了摆手,说道,
    “你可以直接说,不用客套了。”
    温峤正了正衣冠,说道,
    “我想让你去求王大将军,请他上书邀刘司空来江南。”
    王羲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想了一阵,反问道,
    “我有什么好处?”
    温峤一看,对方起码没有明确拒绝,沉寂的心又起了一点波澜,赶忙说道,
    “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武当山互市的事情,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王羲之笑了笑,说道,
    “你站哪边?有很大区别嘛?”
    温峤端起一杯酒,自顾自的饮下后,说道,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酒肉朋友多,成事可能有点费劲,但要是败事,那是一绝。”
    王羲之撇了撇嘴,说道,
    “所以,你是用威胁我的方式,求我帮忙?”
    温峤倒没觉得不好意思,说道,
    “我这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要不然也不能厚着脸皮,来求一个陌生人。”
    王羲之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你不是整天输光了钱,都要大喊三声庾郎可赎我吗?连庾元规都不肯帮你?”
    温峤叹了口气,说道,
    “元规是君子,我要是去求,他肯定会帮。只是他现在为父守孝,这时候,不该给他添麻烦。”
    “况且,就算他去求人,也无非是去求太子,而太子似乎并不想参与这些事情。”
    王羲之点了点头,说道,
    “也对,那就开船吧。”
    温峤指着这个花船,说道,
    “就开这个船去湓口关?”
    王羲之摇了摇头,说道,
    “谁说要去湓口关了,再说现在大将军也不在湓口。”
    “那去什么地方?”
    “你去过,你一来了建康,就去过。”
    “长干寺?”
    “是。”
    “去长干寺干什么?我又不是何次道兄弟俩,我可不喜欢青灯古佛。”
    “去见法潜大师。”
    “见他干什么?问姻缘吗?”
    “他是大将军的亲弟弟。”
    “是吗?怪不得哪。”
    “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就是这船上的那些姑娘,总是初一十五去上香,我还以为是佛门兴盛了。”
    “这么说,大将军很看重你。”
    “你管这叫看重?”
    “我听说大将军好几次派人来请你去做他的主簿?都被你拒绝了?”
    “你这消息倒是够灵通的,实在是我舍不得这秦淮河的美色,又受不了行伍操练之苦。”
    “哦?是这样嘛?”
    “当然是这样了,你也看到了,我这人玩心重,爱美人不爱朝堂,不管是骠骑长史,还是太子中庶子,我都一视同仁,一样都干不好。”
    “有人说,太真兄是麒麟转世,非百里之才。”
    “是郭景纯吧?这家伙还挺讲究,我就请他喝了几次花酒,他就这么卖力的吹捧我,这朋友能交。”
    “其实,太真兄可以自己去求大将军。”
    “这不是有逸少贤弟嘛,我这几年都在颠沛流离,就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两人相互试探着,边饮酒边对诗,就来到了长干寺。
    刚刚进了寺庙,迎面就撞上一个熟人——阮裕阮思旷。
    王羲之一直拿阮裕当做自己的师父长辈,自然执弟子礼相拜,
    “先生,这位……”
    王羲之话刚说了一半,就被阮裕打断,
    “逸少,这不用你介绍,太真可是建康城里难得的善人,我在建康喝得酒,都是他给的钱。”
    王羲之愣了一下神,阮裕作为王敦的主簿,怎么突然到了建康城,又突然出现在长干寺。
    还没等他想清楚,阮裕就送上了答案,
    “逸少,你别瞎猜了,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你也知道我,纵情山水,又钟爱美酒,这喝酒误了几次事,再有小人吹吹风,我这个主簿就干不下去了。”
    王羲之又是一愣,王敦能够屡战屡胜,一路升迁到大将军,阮主簿可是功劳不小,就因为多喝了几杯酒,就给一撸到底了?
    这个处仲伯父,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这事情,学生不知情,容学生回府去和茂弘伯父商议商议,听说溧阳县令出缺,先生若不嫌屈才,学生可以试一试。”
    阮裕点了点头,说道,
    “嗐,被大将军赶出府后,就连个教书先生也没人敢聘我,能有个县令,让我喝酒参佛养儿子,我还能不知足嘛?”
    王羲之眉头一皱,问道,
    “先生自来豁达,怎么也信了佛陀这一套?”
    阮裕苦笑道,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那大儿子彦伦,自小就体弱多病,请了许多郎中也没有好转,我听说这个长干寺特别的灵验,就来试试看。”
    王羲之一愣,问道,
    “怎么这参禅礼佛,还能治病不成?”
    阮裕叹了口气,说道,
    “无非是心中有个念想吧,真的希望有西天诸佛,能够怜悯我儿,哪怕把这罪业都转到我身上哪?好了,你去忙吧,我去药铺抓些药,就回去了。”
    王羲之望着阮裕的背影,问道,
    “先生,学生再到哪里去找你哪?”
    阮裕笑了笑,说道,
    “太真知道,你问他就行。”
    说完,就消失在了巷尾。
    王羲之的眼神也停在了那里。
    温峤拢起袖子,顺着王羲之的眼神往前看,说道,
    “思旷先生,才是个明白人,他这样有大功于大将军的心腹,都不惜自污,也要离开是非之地,我又何必去跳那个火坑哪?”
    王羲之收回目光,问道,
    “哦?你这话的意思是,大将军有不臣之心?”
    温峤眼一翻,说道,
    “哎,我可没说啊?我是说连思旷先生这样的大才都被免官,更不要说我这种寡德庸才之人。”
    王羲之笑了笑,说道,
    “可你越是拒绝,名声就越好,名声越好,大将军就非要你去接任这个主簿不可。这点,你没有想过?”
    温峤愣在原地,许久才说,
    “哎呀,把这事给忘了,我这把自己弄得像个隐士,也不是件好事,回去就得改,最好改得无可救药那种。”
    两人再往里面走,就看到在上香的何充何准兄弟二人。
    王羲之上前搭话,说道,
    “次道兄,这新婚燕尔,不在家中陪着夫人,怎么又来佛前录经?”
    何充寻着声音回头,看到是王羲之、温峤,从蒲团上起身后,说道,
    “逸少,我这不是给你赎口舌罪嘛,今天你可是让荀家颜面扫地,少不了也得罪了鬼魂,我来给你打个招呼。”
    王羲之看了看何充一本正经的样子,问道,
    “敢问次道兄,这佛陀是哪里的佛陀?”
    “自然是天竺的佛陀。”
    “天竺的佛陀,管得到颍川的荀家吗?”
    “逸少,这里可是佛门净地,你这话是在怀疑佛陀的大能?”
    “哎,我没有,你别胡说。佛陀之道传入,也不过几百年的事情,但荀家,最少存在了千年了。”
    “我说不过你,你再这么说,就试试我手上的剑,让它和你讲讲道理。”
    温峤恰到好处的挺身而出,持剑护在王羲之身前,说道,
    “早就听闻次道兄,剑术高明,今天倒要领教领教。”
    两人就要动手,佛堂内传出一声嗔怒,
    “佛门清净,要打出去打,逸少,你来了,进来吧。”
    何充拉着温峤出去单挑,何准摇了摇头,继续刻录这经文,王羲之穿过步道,进了佛堂。
    看到竺法潜正对着佛像发呆,问道,
    “法潜大师,你说这佛为什么不保佑好人,却要专护着恶人哪?”
    竺法潜白了这个侄子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岔开了话题,问道,
    “我听说你,这趟出去,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都和叔父说一说,也好让叔父解解闷。”
    王羲之也没接竺法潜的茬,自顾自的说道,
    “听说大将军明上武昌,实下芜湖?这是要来看看建康的风景哪?还是要夜游秦淮河?”
    竺法潜敲了敲木鱼,说道,
    “逸少,这里的佛堂,怎么知道庙堂的事?你怕是问错了人。”
    王羲之笑了笑,说道,
    “问不错,叔父好手段,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能让何家兄弟投靠,你敢说这里面,没有大将军的威势?”
    竺法潜轻捻佛珠,说道,
    “逸少,这话就不对了,两位何施主,一心向佛,是缘法,和佛与他们有缘。又岂是贫僧强求来的?”
    王羲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吹,说道,
    “叔父,你要是再给侄儿打机锋,玄之又玄的,侄儿可就来混世魔王那一套,把你这寺庙点着了烧火。”
    竺法潜也不生气,从供桌下面抽出一个水盆,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一盆水浇到了王羲之的头上,湿了他一身。
    “逸少,这天干物燥,心火伤身,遇事需冷静。”
    王羲之倒也没有恼怒,似早就准备好了一般,从怀里拿出个手帕来擦拭起来,说道,
    “不知道叔父,听没听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竺法潜回身坐好,又捻着佛珠,说道,
    “逸少,你这是在指摘文帝的是非?佛门虽然也是方外之地,但也终不是法外之地。”
    王羲之又拿出梳子来,梳理起头发。
    看着一脸佛相的竺法潜,不沾半点红尘,说道,
    “叔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竺法潜摇了摇头,说道,
    “听到,不是听进。我心中住满了佛,自然也就听不进这些俗事。”
    王羲之擦干净了衣服,梳理好了头发,站起身来,对着佛像说道,
    “法潜大师,你说这佛陀,究竟能渡得了谁的苦厄?”
    竺法潜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不知道,逸少你问错人了,佛门只问修行,不问彼岸。你若是信,彼岸自然会来,你若是不信,也只是与佛无缘。”
    王羲之继续辩难,说道,
    “叔父,你要是真的只问修行,又何必把这长干寺,做成消息坊?”
    竺法潜转了转佛珠,敲了两下木鱼,说道,
    “痴儿啊,僧人也要吃饭,这事情我不做,别人来做,就会造更大的杀业,我做了,少造了杀业,又何尝不是又一种修行?”
    王羲之不甘示弱,继续说道,
    “你说礼佛是修行,那我就要问一问了,僧人的地越来越多,寺庙的钱越累越厚,可路上饿死的人,佛看不见嘛?”
    竺法潜笑了笑,说道,
    “缘起缘灭,那些敛财囤地的寺庙,佛都看得见,他们的因果,在将来等着他们。”
    王羲之还是不肯罢休,说道,
    “那些饿死的人哪?佛就看不见吗?”
    竺法潜又捻了捻佛珠,说道,
    “痴儿啊,佛就是看见了,才早渡他过苦海,这个世道,活着,才是受苦,死了,倒是一种解脱。”
    王羲之听到竺法潜这话,又想到了这次中原之行看到的惨状——千里无鸡鸣、城外皆白骨。
    “你的佛要是真的看得见,为什么不来救世人脱离这苦厄哪?”
    竺法潜微微一笑,说道,
    “痴儿,你身在此山,不知山外为何物,你若是没有病痛,会去拜访医者吗?你说佛没有来,那贫僧又是什么?”
    王羲之还是不以为然的说道,
    “你在长干寺里诵经,对这世道有什么好处?”
    竺法潜拈指掐诀,说道,
    “逸少,我来问你,多一个人诵经,就少一个人拦路抢劫、杀人越货,这是不是行善?”
    王羲之点了点头,说道,
    “是,但行得是小善,这样的小善,救不了这个世道。”
    竺法潜敲了三下木鱼,说道,
    “庄子逍遥游,百川灌河,河伯心喜。小时候我教过你,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
    “大河之水,不是从天上来,是从山间林底的小溪中汇聚而来,如果一个人连小善都不行,你能指望他行大善嘛?”
    “不能。”
    “那你对佛陀还有什么抱怨?”
    “叔父,真的有佛陀嘛?”
    竺法潜敲了四下木鱼,说道,
    “有也没有,你行善事、居善渊,诸事顺遂,有如神助,那不就是佛陀之力吗?反之,你只是抱怨世道,埋怨天理,不去做事情,那自然是只见乌云,不见苍天。即便佛陀就在你面前,你也当他是个拦路恶人。”
    王羲之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直接说道,
    “所以,叔父的意思是,想做就去做,不要想那么多?”
    竺法潜笑了笑,敲了敲地板,说道,
    “佛陀传一法,弟子悟万道,佛理就在其中。”
    王羲之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走到佛像旁边,轻轻叩了叩佛像后的暗门,说道,
    “处仲伯父,侄儿有事相求。”
    不多时,里面传出了王敦的声音,
    “这个家伙,连说谎都不会。进来吧。”
    王羲之进了暗室,看到了隐在黑暗中的王敦,王敦没有点灯,暗门关闭后,两人又陷入了黑暗。
    王羲之率先开口,说道,
    “伯父进了建康城?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了,只怕伯父进城容易,出城就难了。”
    王敦咳了两声,说道,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不过是旧疾发作了,来找外面那个家伙治一治,怕那些人多想,这才躲在了这里。”
    王羲之不由得担心,说道,
    “旧疾?伯父什么时候有旧疾的,侄儿怎么不知道?”
    王敦叹了口气,说道,
    “你知道的,狼王一旦表现出虚弱,它会被群狼分而食之。”
    王羲之点了点头,说道,
    “我这次还去了壶关,看到了一些东西,请伯父解惑。”
    王敦知道王羲之想问什么,直接说道,
    “你是想问,世弘是不是被我们做了局,毕竟南渡之策,是他先提出来的,他要是活着回来,会影响到我和茂弘在江南的地位?”
    “是,你们也是这么对平子伯父的。”
    “平子兄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羌人勿东行,这五个字够嘛?”
    “平子兄的事情,确实是我和茂弘做的,但和你想得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们除掉平子兄,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地位,还是为了这个天下。”
    “哦?”
    “我知道你不信,但平子兄这个人,志大才疏,名过其实,又太执迷于清谈,如果让他掌了权,那江南就又是洛阳模样。”
    “这就是你的解释?”
    “是,我知道这个解释,别说你不信,就连我自己都不怎么信,但它又确实是真的。当时的情况和现在不同,一步都不能踏错。”
    “那家父哪?他又犯了什么错?他从淮南千里勤王,你们就让他去壶关送死?”
    “你又错了,你不但看错了我,还看轻了世弘。”
    “哦?”
    “这一战,是世弘自己要去的,他说他要用自己的血,来告诉世人,胡羯没什么好怕的。”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我希望,但其实也无所谓,你看这世上有多少误会我,人人都说我有不臣之心,难道我就那么笨,有个不臣之心让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就这个脑子,是怎么爬到大将军这高位来的?”
    “你是说,那些都是谣言,可谁敢造你的谣言?”
    “你见过长豫了,他没和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