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酒肆的二层楼中。
    嬴政听着陈平的转述夫子之言，他越发的明白了，为何齐国会降的那么快，那么彻底。
    齐鲁士卿高层腐朽成这般模样。
    表面上看着一片欣欣向荣。
    实则内里早已崩坏到无法直视。
    商贸压榨底层民众的手段层出不穷。
    没有人会想着去强国强兵。
    积重难返。
    莫过于此。
    嬴政不由得心中生出一股念头。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他大秦通过重用魏国的人才，再加上复刻完善齐国的政策……
    夺中原之造化！
    进而铸就关中大秦今日之一统！
    再加上夫子把控全局。
    此当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另外。
    嬴政从很早的时候，就对管仲多有了解。
    原因在于……
    吕不韦早期动则便要自比管仲，欲成秦公之名。
    若细数管仲的诸多政策。
    行政改革：叁其国而伍其鄙，外加四民分业。
    简拔人事：由各个地方的乡长举荐【慈孝】、【聪慧】、【拳勇】之人，担任官吏……打破了世卿世禄的贵族传统任职，汉初定下的察举制，说白了就是建立在管仲政策的基础之上。
    同样不是凭空得来的。
    政治主张：大力发展商贸和农业，并在思想层面强调华夷之别。
    外交主张：以霸主的地位身份，挟天子以伐不敬……此便是尊王攘夷。
    这一条让汉末曹孟德给学去了。
    就变成了奉天子以令不臣。
    军事主张：作内政而寄军令，守则同固，战则同强。
    这一条其实就是商君的什伍户籍制度。
    民众从出身的那一刻，便按照军制进行划分连名和训练，上了战场后自然就会充满羁绊默契。
    都是同乡近亲……
    在这样的情况下，敌人若是强行冲阵，代价将会是难以想象的。
    因为古代打仗主要看哪一方的战阵先行崩溃，直至兵败如山倒。
    后世的例子当数岳家军。
    金人最精锐的铁浮屠，也愣是憾不动背嵬军的军阵。
    还有更典型的戚家军，打倭寇基本上等于降维打击。
    言归正传。
    管仲最有名的其实还是他的商贸制裁手段。
    比如：买鹿制楚，齐纨鲁缟等等。
    这些都是通过大力买进，疯狂抬高鹿皮和鲁缟的价格，让别国民众荒于农时，再陡然停购做空……最后用高价粮进行全面收割。
    管仲这招用过挺多次。
    每每都是屡试不爽。
    没办法。
    贸易掠夺发生在战国时代，任谁都是想不到的，妥妥的降维打击。
    综上。
    管子助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今朝齐民怀念之。
    理所应当。
    甚至嬴政此刻都不由感叹，若他能有夫子出世把控大局，再有管子经世施政操作。
    那可就真无敌了。
    奈何。
    古今之大才，往往并不会聚于一世。
    这时。
    华阳太后开口道：“谁能想到，这先贤后裔的孔氏一族，与腐朽田氏竟然一般无二。”
    华阳太后是楚人，于中原长大，她少时对于孔氏先贤肯定也是听说了许多传闻。
    结果这些天当她亲眼见证血屠稷下和刑台公裁的两场大事以后，绝对是彻底颠覆了她对先贤后裔的所有过往念想。
    原来这些背靠祖上余荫，又各种接济民众的家伙们。
    私底下竟是这般嘴脸……
    一边把人往死里压榨。
    一边又做点赈济之事，获得贤名。
    果然啊！
    圣人不死！
    大盗不止！
    道家庄子的斥骂儒家之言，这下含金量攀升的就更加厉害了。
    这时。
    李斯微微蹙眉：“子张正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不安分，这种时候也不忘扯出什么孔子和老子的愚民之言，欲图强词夺理，混淆视听。”
    李斯对于子张正没有半分好感。
    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师傅荀子，在那些孔门正宗嘴里，究竟是多么的不受待见。
    “呵呵。”
    尉缭子笑笑：“子张正现在确实是最后的死前狡辩了。可话又说回来……孔子和老子，还真就各种强调过愚民的必要性。”
    嬴政：“……”
    李斯：“……”
    秦廷现在要大力打压中原士卿，并且相对平等的对待中原底层民众。
    如果让子张正临死之际，借孔子和老子之名，刑台占理……
    多多少少会给大秦的政策增添一些麻烦。
    首先中原士卿阶层对于陵邑迁徙制度的反抗程度会加大。
    其次是底层部分黔首……
    有些真就对春秋先贤十分盲从。
    他们被洗脑的太厉害，很多人甚至觉得自己是烂命一条，怎能违逆先贤之言呢？
    对于这种甘于遭受压迫的黔首民众。
    嬴政表示……儒家的诸多思想主张，无形中洗脑万民，着实可怕。
    ……
    与此同时。
    刑台正前。
    “愚民，愚民。”
    许尚想了想，道：“自商君的驭民五术之后，我大秦的惠文王……以及历代君主都是多行仁政的。”
    “包括此次把徭役代分土地政策施行下去之后，我秦廷便会顺应民意，废除刑罚中的连坐制度。”
    “除了几项不可饶恕的极罪以外，正常都是谁犯罪，就处罚谁，绝不牵连甚众。”
    ……
    许尚顺势公开宣示了大秦即将废除连坐制度。
    这绝对是个非常重磅的消息。
    因为中原民众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条……我各种小心翼翼，遵纪守法，只想踏实的过日子，结果转头邻居犯罪，把我也给连坐进去了。
    那我未免也太冤枉了吧！
    这就让其余人越发的胆战心惊，日常生活都不得安生。
    很快。
    周围的东夷齐民尽皆开始跪伏一片。
    他们这下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秦廷的仁政之举。
    又分发私田土地。
    又变法改制，废除连坐。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秦把他们当人看，他们自然也应当献上忠诚。
    相比之下。
    田氏和孔氏的伪善伪仁，则应当被永远的钉在耻辱柱上。
    很快。
    周围民愤再度被挑起。
    众多东夷齐民纷纷高呼，必须要把田氏和孔氏处以极刑。
    不然都难谢其罪。
    奈何。
    现在距离午时三刻，仍旧有点时间。
    突然。
    只见刑台上最为透明的田荣率先激动道：“我想起来了，孔夫子曾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愚民】政策，实乃古之正理，我们依据先贤之言，何错之有？”
    田荣不愧是着名的酒囊饭袋。
    子张正提了一嘴孔子曾经曰过愚民之策。
    田荣立马就迫不及待的说出了片面之词。
    顿时。
    “……”
    子张正满是鲜血的面容之上，又多了几道绝望之色。
    都快要死了。
    还给他碰到这样的猪队友。
    搁谁……谁都得绝望！
    子张正其实已经想好了用道家老子的愚民主张，去驳斥许尚。
    他并不打算直接搬出孔子的只言片语。
    原因在于……
    孔子的平时经历主张，都记录的太详细了，许尚很容易就能切中要害，一语中的的轻易反驳。
    下一刻。
    “好一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啊！”
    许尚冷笑一声。
    这句话出自【论语 · 泰伯】，意思是：我们只需让底层黔首按照上层的意愿政策去执行，却无需告诉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毫无疑问。
    典型的法家之论。
    那么问题来了。
    孔子真的说过这句话吗？
    “前些日子，老夫曾亲身下过济北郡、肥县、留亭了解基层情况。”
    许尚有些叹息的道：“我询问那些黔首老农，为何秦廷宣布分发私田的政策，他们却一点都不感到高兴。”
    “他们跟我说，自己人贱命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万万不敢去要贵人们的田地，以免遭到报应！”
    “我也觉得这世上有报应，但更多的并非天灾，实乃人祸也！”
    “尤其有些黔首老农还说，自己种了贵卿们的土地，理应供养贵卿，若心生分田之意，便是妥妥的贪念不足。”
    “以及更多的人不敢要土地，更是害怕遭到士卿贵族的报复什么的……就算我说朝廷还颁发了陵邑迁徙制度，会把那些士卿贵族都迁走，可他们仍旧不敢有丝毫的僭越之心。”
    “或许这就是尔等田氏口中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吧！”
    “好啊，好的很！”
    “既要把底层黔首压榨至死，又要人家对你们感恩戴德，怀畏带敬，你们真是好手段啊！”
    “不愧为齐鲁之地世世代代的贵族豪门，你们把孔夫子的只言片语，运用的十分到位。”
    ……
    许尚越说越气。
    因为原本按照他的考量，从齐地开始变革，阻力应当相对较小一些才对。
    结果现在许尚也有点被打脸了。
    齐鲁之地的士卿贵族，最高明的地方，便是对于底层黔首的思想洗脑，非常彻底。
    让其宁愿委屈自己，委屈家人。
    也要听从先贤之言，做个厚道人。
    而且对于供养士卿这件事，东夷底层黔首大部分都是认命的心态。
    种了人家的地。
    理应勤恳的供养人家。
    问题在于……
    现在大秦一统九州。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存在什么贵族士卿的土地，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土地。
    尔后。
    现在皇帝要把土地分给底层黔首民众做私田。
    可东夷黔首民众却自愿维持现状……
    此乃典型的遭受齐鲁士卿洗脑太过。
    导致底层东夷黔首的思想转变不过来……
    没关系！
    许尚会用实际行动，唤醒齐鲁之地的所有百姓！
    旁侧。
    扶苏和屠雎都在聚精会神，期待着夫子到底会如何处理接下来的变数。
    许尚抬目：“你叫田荣是吧？”
    田荣：“……”
    许尚记不住那么多田氏族人的名字，因为除了田横……其余都是废物，不值一记。
    “孔子是否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议。”
    许尚沉声道：“现在我只想问你……孔子毕生践行的【有教无类】之主张，你是有意看不到，还是你实际上纯属眼瞎？”
    有教无类。
    出自《论语·卫灵公》。
    大意是孔子提倡开办私学，不分高低贵贱，因材施教，平等教育。
    “颜回什么身份？出身很高嘛？子路又是什么身份……”
    许尚如数家珍的道：“春秋孔子座下，有四圣、十哲、七十二贤，外加三千弟子，其中大部分都是出身低微。”
    “遂孔子提出，拜师只需十条束修即可，十条腊肉……专门为了惠及教育底层黔首民众的子嗣。”
    “因此，如果没有孔夫子的有教无类，又哪来今日的所谓孔门贤哲正宗后裔？”
    “你们这些人啊！真是专捡坏的学，好的你们全当看不见。”
    “管子的商贸之政，你们拿来压榨底层百姓。孔子的平等教育，你们只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然而，【论语】这部古之典籍，却并非孔子所写，而是你们口中的那些历代孔门贤哲，通过记录孔子生前的言语主张，最后合着补充出的心血之作。”
    “所以，论语中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九成九乃是平添谬论，绝非孔子所言……因为这不符合孔子毕生的践行之道。”
    ……
    一个春秋圣贤，怎能言行不一？
    许尚从不怀疑孔子的伟大。
    毕竟在西周灭亡，诸戎乱夏之际。
    孔子作为一个大思想家，家，已经做到了当时那个时代的极致。
    但……
    论语这部典籍，是由孔子历代弟子合着记录的，孔子或许都不知晓此书的存在。
    儒家严禁外人改动儒学经典，哪怕半字都不行。
    可他们自己却频频往论语中夹带私货。
    然后美其名曰，都是圣贤孔子所言。
    你这不是扯犊子吗？
    由此可见。
    道家老子着实牛逼，道德经就摆在那里，却谁也加不了只言片语上去。
    因为老子的思想太高。
    你只要加了，就一定会被看出来。
    当然。
    老子也不见得就都是对的。
    因为……老子确实在道德经中，着重述说了关于愚民的态度。
    许尚很清楚，子张正必然会搬出道德经，进而佐证愚民论。
    这才是后续较为棘手的地方。
    随即。
    “前辈说得好！”
    扶苏高喝一声，神情振奋至极。
    因为正常来说，没有人会怀疑【论语】所载，是否存在问题。
    可现在夫子用绝对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论语不仅有误，甚至可能存在部分言论与孔夫子的践行之道，截然相悖！
    那么这种情况下……
    许尚勾起嘴角：“老夫提议，此番应当由我秦廷寻找当代名仕，再有荀子牵头把控，专门修正儒家【论语】的古之典籍，使其重回仁义爱民的核心主张，方才符合孔子的毕生所愿。”
    子张正：“Σ(っ °Д °;)っ”
    孔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