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东风已至。
    许尚没有提前安排嬴政铸鼎，原因在于：以当前的工艺，锻造出来的赝鼎，与禹夏九鼎总归会有些区别。
    而且更重要的是……
    豫州鼎落入泗水近百年。
    搞个赝品打捞出来，多少有些太明显了。
    同时。
    鼎这种东西很大，也非常重。
    想要做到秘密运输，沿途不露出任何痕迹，亦是极难之事。
    许尚估摸着……
    按照始皇的性格。
    如果真用赝鼎，那么锻造的工匠，运输的心腹士卒，都得死！
    可即便如此。
    事情就真能做到天衣无缝了吗？
    “小赵啊！”
    许尚提醒道：“我们想要针对楚地推行国策变革，难点不仅仅只存在于外部，内部的楚系秦臣派系，更得尤其注意才行。”
    “还有那昌平君，令人严密布控一下，查清楚他最近的行踪，禁足他在府中不得外出。”
    “包括对于昌文君和其余楚系秦臣，在楚地一事上，既要用之，也要谨防之。”
    ……
    楚系秦臣派系在大秦的根基很深。
    始皇锻造、运输赝鼎诸事。
    想要做的滴水不漏，严丝合缝，绝对没那么容易的。
    因为你很难判断……
    现在楚系秦臣派系中，究竟有没有像昌平君那样的人。
    亦或者某些楚系秦臣跟屈景昭三家走的很近，然后透露了风声。
    更麻烦的是……
    假设秦廷想要对屈景昭三族下手，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又牵连到了楚系秦臣派系，甚至波及到了扶苏。
    怎么处理？
    扶苏是钦定的准太子，禹陵姒氏，李牧，曲阜孔氏的荀子一脉，都是非常认可扶苏。
    这么一来。
    在楚地一事上。
    楚系秦臣派系反而变得有些敏感起来。
    但你又不能把楚系秦臣彻底排除在外。
    因为大秦现在的政策，就是以韩治韩，以楚治楚。
    内史腾下辖一批属臣，专门治理韩地。
    昌文君下辖一批楚系秦臣，专门治理楚地。
    那个泗水郡郡守，乃芈姓熊氏，妥妥的楚国公族血脉……也是昌文君的左膀右臂……
    “夫子，我明白了。”
    嬴政认真的点了点头，他确实有些忽略了这方面。
    看来此番前往楚地打捞豫州鼎。
    过程定然会十分精彩。
    另外。
    大秦博士府原本的七十二博士，现在只剩下一半了。
    荀子后续会担任博士仆射，并重组博士府。
    至于淳于越等人……
    淳于越毕竟曾是扶苏名义上的师傅，遂嬴政不会杀他，而是选择了冷处理。
    淳于越的余生，都将在宫廷之内，某间守藏室的角落里慢慢孤独老去。
    如此。
    始皇的东巡銮驾开始正式启程前往楚地。
    左相李斯留守临淄，继续推进许尚制定的多项政策方针。
    九卿少府也留下帮忙。
    少府专管山海池泽之税，其中便涉及到了盐铁专营。
    以后这部分都将由左相李斯和九卿少府插手把控……
    当然。
    未来许尚在朝堂改制的时候，会不会强行做出变动，也很难说得准。
    只能说许尚会尽可能的兼顾多方利益。
    ……
    一个月后。
    始皇的东巡队伍从齐地临淄抵达了楚地，距离泗水郡仅剩下半日路程。
    黑冰车架旁。
    昌文君满头细汗的汇报着近期的打捞进度。
    许尚、华阳太后、嬴政、尉缭子和扶苏都在静听。
    反正说了半天。
    就是这个泗水郡郡守：熊解，已经非常尽力了，征集楚地民夫数千人，昼夜不停的在泗水落鼎处的上、中、下游全力打捞，却始终不见豫州鼎的影子。
    现在熊解上报昌文君……
    昌文君又来请示道：“夫子，赵上卿，现在下面的人都说需要先用打生桩，再行安排人牲祭祀湘君，并重现河伯娶亲，用妙龄少女祭祀泗水之神，或可得神明助力，进而打捞出豫州鼎，巩固我大秦的国统之基。”
    打生桩，把童男童女，竖着活埋进特定的方位，以求水土乃安，报于神明知晓。
    人牲祭祀，就是字面意思，复刻商朝的祭祀之法。
    河伯娶亲，编造藤船，少女乘其上，待藤船漂到河中央，就会慢慢散架，然后少女也会在水中淹死。
    这就是用妙龄少女扮做新娘，去取悦河伯，以求能够达到目的。
    比如……打捞出豫州鼎……
    “有意思。”
    尉缭子勾起嘴角道：“楚地不愧是南蛮所在，又巫觋盛行。尤其现在楚国国统不存，民间淫祀似乎也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了。”
    巫，指女巫师。
    觋，是为男巫师。
    淫祀则是民间擅行的祭祀。
    打生桩据传最初起源于墨家，人牲祭祀则是殷商旧法，河伯娶亲乃是中原的祭祀习俗。
    湘君……实乃楚地九歌祭祀体系中的神明之一，由屈原完善楚巫文化开创而成。
    现在泗水郡郡守打算把众多祭祀之术，全部上马。
    明显是真急了。
    眼看着始皇即将抵达。
    倘若打捞豫州鼎再这么毫无头绪下去。
    郡守熊解的脑袋……很快就得搬家……
    昌文君也保不住他。
    事实上。
    现在昌文君已经很替自己的属臣美言了。
    “……”
    嬴政揉了揉眉心，没有说话。
    有点头疼。
    看来这下不得不采用赝鼎替代的备案了，尽管未来有可能会出现诸多不妥之处，最起码先把眼前的难关给趟过去再说。
    旁侧。
    华阳太后轻声道：“夫子，楚地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或可让泗水郡郡守采用刍灵祭祀湘君，先提振一下人心士气，方能更好的打捞豫州鼎。”
    楚地有楚地的风俗。
    昔年大禹治水时，也得通过各种祭祀报于山川池泽诸神知晓，后续才动土治水诸事。
    同理。
    现在于楚地泗水打捞豫州鼎。
    秦廷不准大行祭祀，难免会让众多劳工犯嘀咕，然后出工不出力。
    因为这些楚人劳工会害怕惊动泗水神明，然后引来灾祸。
    没办法。
    此乃楚地传承了近千年的巫觋文化共识。
    就像东夷齐地的宗法制祭祖。
    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当地习俗深入民心。
    你跟他说不要迷信……没有用……
    “行，就依秦夫人所言。”
    许尚点头应允，刍灵，草人祭祀。
    搞就搞吧。
    两军大战，先拜关公。
    甭管到底有没有用。
    总之可以提振军心士气，这就是好的。
    随着嬴政摆了摆手。
    昌文君立即拱手告退，前往安排先行祭祀，再捞九鼎。
    “夫子，若再不行的话，回头我觉得就可以换人了。”
    嬴政微微蹙眉道：“让随行的蓝田锐士下水捞鼎，应当更为妥当。”
    嬴政觉得那些楚人劳工不可信。
    打捞泗水九鼎。
    还是得靠他们老秦人。
    另外。
    赝鼎虽已铸好。
    但那是最后的备案。
    现在肯定还是得全力打捞豫州鼎看看，万一真给捞出来了呢？
    “随行的宫廷锐士，忠心确实不用怀疑。”
    许尚轻叹的道：“可水性方面嘛，明显是我大秦锐士的弱项。”
    嬴政：“……”
    嬴政闻言有点尴尬，关中多平原，有个渭水却并不意味着很多人都谙熟水性。
    而打捞豫州鼎，是真得下潜入泗水底部，慢慢去摸索的。
    一般人真干不了这个活。
    之前琅琊开海之时。
    其实不止尉缭子吐的啊呜啊呜的。
    大秦锐士中也有一大半出现晕船症状。
    关中旱鸭子。
    无解。
    嬴政深吸一口气：“那就先从随驾锐士中，先把水性好的挑出来，然后再从关中征召善水者过来。”
    许尚点头：“倒也是个办法。”
    话音未落。
    尉缭子插话道：“许公，别卖关子了，说说你的内心备案吧。当初可是你在泰山脚下，夸下了海口，现在理应有着应对之法吧？”
    尉缭子认为许尚不会轻易打包票的。
    既然后者亲口保证了。
    就一定会有办法。
    许尚笑笑：“先打捞看看吧，我的备选方案是个笨方法，太过耗费民力物力，只有实在不行的时候，才可选之。”
    尉缭子闻言饶有兴致的道：“小儒生，要不你来猜猜许公口中笨方法，究竟是什么？”
    尉缭子故意打趣起了扶苏。
    我们的准太子殿下现在心态终于好一些了，即便面临突然的点名，也没有太过紧张。
    接下来。
    扶苏沉思了好一会儿，道：“夫子口中的笨方法，又太过耗费民力物力……难不成是让泗水改道？”
    许尚双目一亮：“哦？有进步，说的很对，就是泗水改道。”
    九鼎重若千钧。
    落入水中，必被淤泥掩盖，且水流是很难冲得动的。
    而且从泗水落鼎的时间算起，距今将近百年光阴，估计早已是沉底到不能再沉底了。
    打捞难度属于极度的拉满。
    单靠水性极佳之人深入水底去摸索……希望渺茫……
    最好的办法是，从上游把泗水引入别的河流之中。
    即：泗水改道。
    现在不是汛期，只要能令泗水改道一段时间。
    再让随行的十万锐士全部下场去排查河床淤泥。
    豫州鼎！
    百分百能够找出来。
    不存在任何意外。
    唯一的麻烦就是……如何令泗水改道，才能把民力物力的损耗降至最低。
    “啧啧，果然是个笨方法。”
    尉缭子咧嘴一笑：“许公，你要是真这么搞的话，肯定是要被骂祖宗十八代的。”
    楚地信奉巫觋文化，轻易不会动土动水。
    结果许尚这上来就要让泗水改道……
    天呐！
    简直不敢想楚民私下里会怎么骂。
    这是极不得当地民心的一种方案。
    “无所谓，我要的只是把豫州鼎打捞出来，其余并不重要。”
    许尚深吸一口气，道：“话说楚地的巫觋习俗，确实有点麻烦，后续的神明祭祀权，不可再由楚地民间胡来。包括屈景昭三家的祭祀特权，也全部都得当众彻底收回。”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楚地的祭祀之权，本质上就代表了可以操纵民心和舆论。
    这跟齐地的文脉正宗之名，以及古之典籍解释权是一样的。
    区别在于。
    齐地实行的是儒家宗法制。
    楚地则是巫觋图腾祭祀制度。
    曾经屈原的官职乃是三闾大夫，说白了就是大祭司……
    可对标殷商的大祭司比干。
    再观大秦的九卿奉常和九卿宗正，两个叠加起来的职责权限，或许才能跟大祭司相提并论。
    随即。
    华阳太后沉吟道：“收回民间淫祀之权，不知夫子打算怎么做？”
    华阳太后对于楚地的各项国策落实。
    那肯定是格外关注的。
    尽管她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乃是大秦皇太后。
    可楚地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
    此时此刻。
    她重回故地，内心的感触着实是……难以言喻……
    这是一种对于家乡土地无比深层的爱。
    会让她很踏实。
    也会让她的内心感到十分平静。
    “焚书，坑巫。”
    许尚缓缓吐出了四个字。
    华阳太后：“……”
    上卿姚贾对于焚书政策的执行，是从韩地开始，尔后是魏地、赵地、燕地、齐地……最后才是楚地……
    只因楚地的阻力最大，还得协调楚系秦臣派系互相配合。
    然而。
    实际上这件事单靠上卿姚贾是很难办得妥的。
    就得始皇东巡沿途，亲至镇压！
    “从上古始，人们发现一只大鸟从空中飞过，族人的病就莫名有所好转了。”
    许尚缓声道：“于是，人们把那只大鸟编织成了图腾的形状。”
    “这就让我们除了直系的血脉亲情以外，多了一层信仰联系。”
    “也就是你我只要都信一个图腾，那就是自己人。”
    “反之！便是外人，甚至于敌人，会本能的心生排斥。”
    ……
    传言舜帝驱除四凶。
    混沌、穷奇、梼杌、饕餮。
    其实这四个就是代指图腾部落。
    他们抗拒舜帝，屡屡不平。
    遂遭到了放逐。
    “后殷商建立帝国，谓之天生玄鸟，降而生商。”
    许尚缓声道：“故，玄鸟便是殷商的图腾，我大秦如今沿用之。”
    “再观姬周……周公提出了天命无常，惟德是辅。”
    “于是祭祀二字，不再是帝国皇族的专属权力，有德者皆可居之。”
    “遂民间开始冒出来许多德高望重之辈，擅行祭祀，进而被周王室称作淫祀。”
    “而淫祀的壮大分支，便是诸子百家，儒家、墨家、道家、阴阳家等等。”
    “现在我大秦拿下了楚地，自然在祭祀层面，就得掌控绝对的话语权。”
    “比如我想让泗水改道，打捞豫州鼎……倘若受民间巫觋祭祀影响，这件事就会很难办，我们没法用当地劳力，还得从关中调人……”
    “呵！说白了，终究得从根上解决问题。”
    “焚书，坑巫，势在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