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里漆黑一片,只有黑白色的荧幕散发着浅淡的光,江淮站在阴影里找了一会才发现由柰子。
她一个人坐在后排中间,周围空荡荡的,她进场的时候人已经陆陆续续的坐满了。她只是用日语说了一句“麻烦让一下。”而已。
旁边的人虽然没有听懂,但看她是日本人,还是如避蛇蝎般的闪开了,就这样,由柰子身边空出了一圈的座位。
江淮径直走过去,用他平生最温柔最平和的声音指着由柰子旁边的座位问“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当然可以。”由柰子看着江淮,微笑说道。
江淮向她微微鞠躬,坐在了由柰子的边上。
由柰子看着身边的江淮,轻轻地问他“你会说日语吗?”
“一点点。”江淮操着一口生硬的日语。
会说日语的中国人,由柰子心想,这种人在这个时代可是很难得的。
“您怎么称呼?”由柰子又问他。
江淮没想到这小日本丫头这么能说,跟陌生人也能说上话。江淮不由得心想,难不成她在套我话?
江淮回过头看向由柰子,发现对方眼睛里闪着光,神色神情都不像是一个套话的恶毒特工。
“我姓江。叫我江淮就好。”
“由柰子,武藤由柰子。”她轻轻点头。
江淮虽然不明白点头什么意思,但还是跟着点了两下头。
“江淮君是本地人吗?”她仿佛没有在影院里需要安静的觉悟,悄悄地问江淮。
“不是的。”
“那江淮君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由柰子仿佛没有停下的意思。
江淮现在特别想掐着由柰子的脖子问问她上辈子是不是个查户口的。
由柰子见江淮不说话,以为是自己惹这个人不高兴了,便低下头轻声的道歉。
“对不起,是我说话太奇怪了,让江淮为难了。”
江淮一愣,奇怪?什么奇怪?哦你这女人是挺奇怪的,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人就跟我套关系,也不怕我是个卖小孩的把你卖到山里去?
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没有,由柰子说话没有奇怪,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北平。”
由柰子看着江淮,后者的眼睛看着荧幕,神情却有些落寞,仿佛一个迷失的君主。她不觉有些好奇这个男人。
除了父亲,没有人会和她这样平淡的讲话,平时在军政部的时候,来和他说话的男人不是想接近她,就是想借她的手接近父亲。而这个人,只是单纯的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和那些或谄媚或畏惧的士兵军官们完全不同。
“为什么会不知道呢,江淮君难道没有梦想吗?”
“梦想?”江淮面对这个单纯的女人有些啼笑皆非,这种时候还有时间空谈梦想。
“嗯,梦想,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不再打仗,我们都可以回家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由柰子一提起梦想,本来低垂的眼睛里闪出了明亮的光,在昏暗的影院里显得格格不入。
“可是父亲也说过想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他们每天都在杀人,所有不喜欢的东西他们都要杀掉。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好。我也不想参加军队,但是父亲说必须要来辅佐他。”由柰子低着头,自言自语。
江淮惊讶的看着由柰子,但是后者低着头,看不见江淮的神情。
他一直以为这个女军官是那种杀伐果断心狠手辣蛇蝎心肠一类的人,但是听着由柰子说的话,江淮没来由的有些同情她。
“人生总有不称心如意的事情,我们不能拒绝就只能被动接受。”江淮安慰她。
荧幕里的光影不断变换,两个人坐在影院后面,不停地小声交谈。
江淮发现这个女人是真的讨厌战争,而不是虚情假意的惋惜。
两个人从电影开场一直聊到电影结束。江淮欲哭无泪,早知道这小丫头这么能聊就不拿她当突破口了,但是也亏了她这么能聊,江淮把她从头到尾都了解了一遍。
电影散场,江淮很礼貌的让开了座位,让由柰子先出去,顺便问道“由柰子小姐需要我送你回去么?”
“谢谢江淮君,但是父亲的司机等在楼下,有机会的话下次吧。”小丫头倒是不傻。
江淮只得欠身用生硬的日语说“是我冒昧了。”
由柰子冲他笑笑,向江淮挥挥手道别,便跑出了影院。
江淮从兜里摸出一个刀片扔到座位底下,心里冷笑,送你回去?那车也得能开才行啊。
江淮慢悠悠的走出影院,果然看见由柰子傻傻的站在汽车旁边,司机满头大汗的检查着汽车。
江淮走过去“由柰子小姐,您的车?”
司机转过头看了一眼江淮,又转向由柰子,狠狠的弯腰鞠了一躬,弯腰的幅度把江淮都吓了一跳。
“对不起武藤小姐,汽车暂时不能走了,不知道是哪个调皮的孩子在我刚才去洗手间的时候把轮胎都扎破了,我们车里没有那么多的备用轮胎。真的万分抱歉!”司机连连鞠躬,脸色通红,看这样子就差跪在地上拔出小肋插切腹了。
“没关系的,我走回去就好了,没关系的。”由柰子也被司机的认错态度吓到了,连连摆手。
“不如我送由柰子小姐回去吧,这天也黑了,小心有心术不正的歹人再伤到您。”江淮及时的毛遂自荐。
“这.......”由柰子犯了难。车是一定坐不了了,但是江淮....虽然刚才聊得很开心,但谁知道江淮是不是就是他自己口中心术不正的歹人呢。
司机看向江淮的眼神也有些危险。
“哦,是我冒昧了,不如这样吧,由柰子小姐走在前面,我帮着司机先生推着汽车走在后面。”
“那就,只好麻烦江淮君了。”由柰子向江淮轻轻的鞠躬。
你们日本人就这么喜欢鞠躬吗?江淮腹诽。
由柰子背着手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江淮和司机艰难的推着车走在后面。
“麻烦江淮先生了。”司机自从江淮帮他推车开始就时不时跟江淮说一遍。
“不麻烦不麻烦。”江淮推着车满头大汗,敷衍着司机。
“话说武藤小姐,平时一直这样么?”江淮用腾不开手,便用头指了指前面蹦来蹦去和影子玩游戏的由柰子。
“也不是,武藤先生教导过武藤小姐,穿上军装的时候不能有这种表现,是对军人的不尊重,所以武藤小姐只有穿上自己衣服的时候才会这样。”司机也乐得聊天,看江淮也会说几句日语,便跟他搭话。
江淮看着由柰子站在昏暗的路灯底下,用脚去踩自己单薄的影子,便大声说“由柰子小姐,我们休息一会吧,这辆车真的太沉了。”
司机也频频点头,距离武藤家还有很远的距离,两个人想把汽车一口气推过去简直就是做梦。
由柰子点点头,看着两个人累的气喘吁吁,便小跑过来递给两人手绢让他们擦擦汗。
江淮看着由柰子身后的街道两侧,轻微的点了点头。
“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在汽车的前盖上。
司机一愣,随机抢进车内去拿枪,江淮则一把推开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的由柰子,将她推进车子里。
“砰。”又一声枪响,将由柰子推进汽车的江淮身体猛地一震,向前扑倒。
司机从车里摸出枪,四处寻找开枪的人,却听见另一边的由柰子一声尖叫。赶紧跑了过去。
由柰子抱着中枪的江淮,机械的按着冒血的伤口,看着血从指间不断溢出,由柰子急的大哭,但手却没有一刻离开江淮的伤口。
司机见江淮中枪,也顾不得埋伏的枪手走没走,探出头去对天鸣枪,希望附近巡逻的宪兵能赶快赶到,随后扔下枪,撕开衣服垫进江淮的伤口处。
一队宪兵吹着刺耳的口哨端着枪跑过来,看着汽车里的三人,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由柰子呆呆的捂着江淮的伤口,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却说不出一句话。
司机见状赶紧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军官证给宪兵看,宪兵看清之后赶忙站直敬礼。
“有人袭击武藤小姐,幸亏小姐被这位江先生救下,但是江先生受了重伤,你们马上把他送去医院,另外追查凶手。”司机一改之前的管家模样,换上了杀伐果断的军官面孔。
“是!”宪兵赶紧站直敬礼,然后给手下人分配任务“你们两个,把江先生和武藤小姐送去医院,再留两个人把车子推回武藤家,剩下的人跟我去追凶手。”
一队宪兵四散分离,两个宪兵背起江淮和由柰子就往医院跑。
孙先生坐在屋里,喝着刚刚沏好的浓茶,就见一个黑衣人推开门闪了进来。
“任务完成了?”孙先生放下手里的茶杯问黑衣人。
“放心吧,正中,顶多出点血昏迷几天,死不了的,我向我的枪保证。”黑衣人拍拍手里的长枪。
“那就好那就好。”孙先生重新坐回座位里。摸着自己的头发“到底是见过生死的人啊,这么凶险的计划也就局长敢制定了。要换我啊,可是万万不可能同意这种计划的。”
“苦肉计嘛,一定要够苦才能用。”黑衣人放好了自己的枪。也在桌子旁坐下“只有这样才能打进敌人内部,这样的机会,哪怕用几条人命堆进去都值。”
日本陆军医院。
武藤生大跨步跑上医院的楼梯,看着手术室外傻傻的坐着的女儿,赶紧跑过去问
“由柰子你没受伤吧。”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女儿左看右看。
由柰子还是呆呆的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江淮的血。
一个日本妇人扶着楼梯气喘吁吁的也跑上来,由柰子眼神木木的转过去看向妇人。
“妈妈。”由柰子的声音很颤抖,流露出哭腔。
“没受伤吧,妈妈看看。”女人仔细检查着由柰子的全身,又拉起由柰子的手,看着由柰子满是血污的手,女人心疼的直流泪。
“妈妈!”由柰子看着女人突然喊出了声,随即双手搂住女人的脖子,整个人吊在女人身上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我可怜的孩子。”女人抱着她连连安慰。一旁的武藤生也紧忙拍着女儿的后背安慰她。
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摘下口罩,神情凝重的看着门口哭作一团的三个人。
“伤者失血太多,而且伤者血型很稀有,我们血库的血不够了,只能从医院寄希望于医院里甘愿献血的人了。”医生对着武藤生深深鞠躬。
由柰子抽搭着鼻子,向医生伸出一只手“我愿意给他献血。”
“先试试我的吧。”武藤生挽起袖子,露出古铜色的手臂。
“请跟我来,另外,我需要召集医院里所有自愿献血的人。”
“好,麻烦你了。”武藤生鞠躬。
手术室里的江淮还有微弱的呼吸,献血室门口也排起了长长的队,陆军医院里的医生大夫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在献血室门前大排长龙。
武藤生坐在椅子上,看着医生从自己的手臂上抽走血样拿去检查,他铁青着脸,训斥着刚刚赶来的军官。
“赶紧给我查清楚枪手的下落,还有去向。再有下次,你就等着切腹谢罪吧!”
“是!”军官站直鞠躬,退了下去。
医生拿着血样跑了回来“血样对上了,但是,只有您一个,血量还是不够。”
“我能抽多少血?”武藤生问
“您最多可以抽400cc。”
“那伤员需要多少?”
“最少1000cc”
“那就抽一千。”
“可是这样会对您的身体造成伤害,您有一段时间会非常虚弱。”
“我说,抽一千!”武藤生一拍桌子“你听不懂话吗!”
“是,是。”医生迫于武藤生的威严,把他请到了抽血的床上躺好。
武藤生看着自己的血液一点点的流进血袋里,感觉着自己身体的异样。
由柰子趴在玻璃上看着屋子里的父亲,眼泪还是忍不住的流淌。
血浆被送进急救室,输进江淮的体内,医生关上急救室的门,继续抢救着在奈何桥旁徘徊的江淮。
武藤生被两个士兵扶着,走回急救室外面,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看着急救室外面红色的灯。
妇人带着由柰子洗净了充满血污的手,返回了急救室,由柰子还是呆呆的,抱着母亲的胳膊,缩在身后。
应该是被吓坏了,武藤生心想。也难怪,从来没有见过血腥的由柰子今天不仅见到了血腥的场面而且还是冲着她来的。看来以后有必要加强对她的保护了。
医生推开门,摘下口罩,看着武藤生的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伤员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接下来就等着他醒过来就好了。”
听到这,武藤生一直低俯着的身体缓缓后仰,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也长出一口气。
毕竟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先不管来龙去脉,但是命,至少是保住了。
由柰子听到江淮没事,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突然放松,此时再也站不住,昏了过去。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武藤生才将女儿接回家里睡觉。
武藤生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浑身透露着无力的感觉。
真像中枪之后失血的感觉啊。武藤生心想,那家伙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勇气推开由柰子自己承受这一枪的。他醒了之后,一定要把他搞来自己麾下,最不济,他也救了自己的女儿。说不定......
由柰子的母亲一直陪着她,她受了不轻的惊吓,只要身边没有人就会紧张,伸着手四处抓东西以寻找安慰,最后抱着怀里的东西呜呜的哭。
武藤生打了电话给医院,让他们派一个医生来看看由柰子。
管家,也就是之前的司机,带着医生去了由柰子的房间之后,本想返回自己的屋子,却被武藤生叫住。
“等一下,小野君。”
小野管家站住,向武藤生鞠躬“有什么事吗武藤先生。”
“我想问问你关于今天的事情。”武藤生还是很虚弱,光是站起来走到门前就浪费了他仅存的大部分力气。此时的他扶着门框,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样子。
“我一定知无不言。”小野看出了武藤生的虚弱,赶紧跑过来扶着武藤生走回床上。
“不过,武藤先生真的太冒险了,怎么可以献那么多血出去呢,您看看您现在虚弱的样子。”
“小野君,那个人救了我的女儿,我武藤这条命给他都可以,更不要说仅仅是献血这种小事了,以后不要这么说我们的恩人了。”武藤生盯着小野的眼睛。
“是,属下的错。”小野扶着武藤生无法鞠躬,便低下头表示认错。
“说说吧,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武藤生在小野的搀扶下坐回床上。
“是,今天我送小姐进了影院之后,就一直等在下面,电影快散场的时候我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之后,汽车的轮胎不知道被哪个调皮的孩子戳破了,我出来的时候还看见几个孩子大笑着跑远了,我急于检查车子,就没有去追他们。”小野站在床边,一五一十跟武藤生说着事情的经过。见武藤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就继续说。
“我刚打算去找人帮忙,电影就散场了,小姐和那位江淮先生从影院里出来,看见我们的车坏了,江淮先生便提出想送小姐回家,看我们不太愿意之后,便说帮我们把车推回家。”
听到这,武藤生的眼睛突然冒出闪亮的光。
“继续说,接下来的事情我希望你仔细的描述给我。”武藤生看着江淮的眼睛。
“我们推了一阵,江淮先生问我,小姐一直这么蹦蹦跳跳的么。因为江淮先生会说几句日语,也在帮我们的忙,我便跟他说了两句话。”小野咽了咽口水。
“我们两个累的实在推不动的时候,江淮先生就跟小姐说要休息一下,小姐也跑过来给我们手绢让我们擦擦汗,我刚想给江淮先生递一根烟表示感谢,枪手就动手了。因为小姐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的,枪手第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了车盖上,我赶紧去车里拿枪。这个时候江淮先生将小姐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一把推进车里,自己没来的及躲闪就被第二枪打中了,我向着枪手的方向开枪,宪兵赶过来他就跑掉了。”
武藤生听完了全程,细细地琢磨。
“我虽然不愿意怀疑我女儿的救命恩人,但是小野君,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巧么?”
“我也想过,但是江淮先生差点丢了命,我觉得要是中国人书里写的苦肉计的话,未免太过了一点,万一失手打偏,岂不是白白死一个人?”
“但愿是我心胸狭窄怀疑了救命恩人了吧。”武藤生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小野“早点休息吧,小野君。”
“是。”小野低头,退了出去。
武藤生强撑着身体,推开了由柰子房间的门。
由柰子躺在雪白的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妇人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听坐在对面的医生说些什么。
他实在没有走过去的力气了,便站在门口看,妇人和医生交谈了一会,医生点点头,站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妇人也站起来想送医生出去,却被缩成一团的由柰子拉住。便抱歉的向医生鞠了一躬,以表谢意。
医生带着自己的药箱走到门口,看见倚在门旁的武藤生,赶紧敬礼。
武藤生堪堪站直,问医生“由柰子她......怎么样了?”
“放心吧武藤先生,武藤小姐只是受到了惊吓,我给她开了几副安神的药,睡两天就会好的。”医生说完,微微鞠躬向武藤生告别。
由柰子吃过了药,静静的睡着了,但手还是紧张的揪着被子。
武藤夫人轻轻的走出房间,扶着武藤生走回自己的屋子。
武藤生感觉自己虽然虚弱,但还没有到需要照顾的地步。便让夫人去陪着由柰子。自己也沉沉的睡过去。
江淮不知道第几次徘徊在黄泉路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