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远兮远兮,非向东西
作者:容乃公   暮客紫明最新章节     
    杨暮客,玉香,与雷将,都来至一片银灰色的世界里。此回场景中的九宫柱远比杨暮客上一次看到的要小。
    玉香是头一回进入。但雷将并非首次。
    律政司神光,千机于一线之间。驰骋万里,不过须臾。雷将受封之时,曾入殿听讲,神官之律,自然之律,阴司之律,人道之律。虽不须字字谨记,但至少要通晓大概。
    杨暮客掸掸袖子,自有上门弟子的气度。端坐一旁,等着裁定。
    神光扫过在场三人。九宫天柱灵光转动。
    玉香捂着嘴,不敢出声。
    因为场地之中杨暮客身上的功德之光显现,雷部雷将亦是如此。
    但雷部雷将远比杨暮客要耀眼。
    是雷部雷将的功德多么?不!雷将的功德与杨暮客离开西岐国差不了多少。说不上多,也说不上少。那时他帮助至今真人证道,分来许多功德,而后赠与琅神多半了解因果。所以算不上多。
    而后杨暮客入海,去西岐国,挽救数郡之地,这功德是算在杨暮客头上的。警告周上国主,这也要算功德。
    他一身功德足可说是睥睨俗道之巅,救众生于水火。即便是罗朝京都用去许多,九牛一毛耳,不足挂齿。
    但现在杨暮客身上的功德却连这个雷将都不如了。
    功德与香火是一体两面。香火有通宝可用计数,功德自当也有。功德之光,若可照见前方,有心所向,可算做一路。
    而当下场地中的二人,莫说一路,投影都算不上,两根蜡烛荧光一点罢了。
    杨暮客的功德,没了。
    起初杨暮客不知所措,看看雷将,看看九柱,笑了声,依旧硬着头皮说,“请正法教律政司神光裁定!”
    “无德之人,不予裁定。”
    杨暮客眼皮不停地跳,左思右想,看了眼玉香。齿间蹦出来几个字,“神官冒犯上宗弟子,该当何罪?”
    九柱里似乎传来碎碎念,有人交头接耳。“吾等以为,虽是冒犯,但情有可原。不可伤其性命,折寿三百。”
    杨暮客点头,“多谢神光裁定。贫道再无请求。”
    唰地三人重新回到了夜色里。
    杨暮客看着西去的光,而后视线落在雷将身上。雷将战战兢兢,他并未因裁定折寿三百而放松。
    终究杨暮客还是没说什么,指向玉香,又指着神官。
    玉香上前一揖,一把提起雷将向西方飞去。
    谨言慎行,这四个字落在身上此时无比沉重。这便是妄为的代价吗?
    杨暮客其实很想把这一遭的因果归咎到玉香头上。若不是玉香上前迎敌,将那些军士尽数杀死。若不是玉香让他操控天地文书号令四方。若不是玉香是一个蛇妖……
    但杨暮客明白,正如师兄所言,这一切都是他的因果。他一路横行惯了,却忘记没了大鬼之身,再无人畏惧他。
    好一个畏威而不畏德的世道。
    兮合从虚空中走出来,“师叔化作人身,晚辈前来道喜。”
    杨暮客打量他,“忒晚了。年都过完了,你跑过来拜年。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兮合真人听了这话非但不怒,反而放松了,露出亲切的笑容上前,“师叔胸怀不至于才这么点儿。因为这点儿事儿迁怒晚辈,不合适吧。您消消气。”
    哼。杨暮客转过脸不想看他。
    兮合坦然地盘坐在他对面,“师叔。路途艰辛,受了委屈。世事无常,世道恒常。本来如此,何故委屈自己呢?”
    杨暮客指着自己鼻子,“我……上清门……观星一脉……跟锦旬论道的修道种子……让一群凡人给算计了。一身功德都没了!”
    一旁车顶上的金鹏说,“你自己都说,要放长眼量……这点小事儿叽叽歪歪,不似大器。”
    兮合这才注意到那个身后拖着巨大洞天的朱雀行宫祭酒,一时间起身行礼不是,呆坐也不是。
    小楼闭上眼,“我在清修,你俩莫要吵我。”
    兮合尴尬一笑,“听祭酒法旨。”
    兮合做法,又将杨暮客拉出世俗,来至幻境。
    杨暮客舔着牙齿,吊儿郎当地看着兮合,“怎地,正法教还有什么补偿不成?”
    “晚辈随律政司金光而来,但总要慢上一些。师叔如今重新踏入道途,为贺喜师叔,晚辈特意打造了一个剑鞘。您那一把藏于虚空的剑可置于剑鞘之中。总要施法掩人耳目,终究不便,自此此法剑与凡器无二。”说罢兮合取出一个木匣,打开木匣后灵韵飘散,一个朱红镶玉的剑鞘横置其间。
    “此剑鞘乃是凤舞山雷击梧桐所制,万年不腐,可孕养灵炁。晚辈希望师叔收下。”
    杨暮客一把抓出剑鞘,从背后抽出宝剑插进去。严丝合缝。他把宝剑放在两膝之上,直白地问了一句,“你算没算计我?”
    兮合不料紫明如此直白,恭恭敬敬地低头,“晚辈不敢。”
    杨暮客嘿地一声,“贫道受了委屈,一把剑鞘就把我打发了,不合适吧。”
    “的确不合适。”
    此夜过后。
    躺在老家睡觉的前一任户部尚书,孙老太爷起床让婢子帮忙吸痰,看着婢子恶心地远去,孙老太爷笑眯眯地让人帮他穿单衣。一口茶灌进嘴里漱口,一低头,嘎嘣儿死了。
    阴差进了屋子,把孙老太爷的魂儿招出来,带到了城隍庙去问罪。
    一道雷光落下,孙氏祖坟瞬间崩塌。旁人家都是祖坟冒青烟,孙老太爷可好,他家祖坟冒火光。
    熊熊大火,黑烟滚滚,救火的园丁把水泼进去,好似火上浇油。孙氏一家子,祖宗的骨头渣滓都烧光了。
    孙家当下为世家魁首,孙老太爷坐镇,那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但孙老太爷嗝屁了,那对不住,您孙家当今家主不够格,咱们这世家之间要重新商量。
    不知多少世家雄主拍手叫好,那跟着尹氏摇尾乞怜的狗东西终于死了。
    邱悦本来匆匆忙忙地准备去上早朝,他那傻儿子冲进来,“阿爷。孙尚书亡了。”
    邱悦一愣,“哪儿听来的?”
    “儿子在花仙阁听曲儿,孙家传讯让孙有恒赶紧回家,那臭小子裤子都没穿利索就跑出来了,信都不知烧了。还是我进屋给他收起来的。”
    邱悦拿过来儿子递上来的信纸,高兴地颤抖起来,“时来运转,这是终于轮到我邱悦彰显了吗?”
    “阿爷。儿子这就去场子里跟那些伙计合计合计。”
    邱悦一把抓住又要往外跑的儿子,“这些日子老老实实在家,你哪儿也不准去,咱家闭门不见客。”
    “啊?”
    “啊个屁。老夫要去上朝,你去后堂,让管家教你规矩。日后你便也是京都里的一张门脸儿,若是再跟你那些酒肉朋友玩耍,老夫要折了你的腿!”
    邱悦在马车上头脑清晰。他邱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世家魁首,他的根基一直都不曾在礼部。他邱悦不能当魁首,但可以当魁首的政敌。那便旗帜鲜明地跟随圣人,将最近世家争权的矛头给摁死。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混账都晓得,他邱悦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蛋。
    凫傒之鸟附身于白枭,自西而来,欲入中州。
    企仝真人半路拦下,“此处非天妖去处,还请去往他处。”
    “我凫傒氏自古寻战场而生。中州北境人妖鏖战,无我报丧,世道不宁。”
    企仝真人却不管那么多,设大阵于天妖前路,“若你执意通过,你我必有一伤。我洞天未稳,您洞天几近崩塌。胜负犹未可知……”
    凫傒索性绕路,直奔獬豸之山而去。传音道,“那我便等你洞天落地之后再来。”
    尚杳来至山前,羊妖自是让她剖心来看。飞羽划过胸膛,空无一物。没有心。
    羊妖哑然,“本不存于世,我管不到你。仙君随意往来。”
    罗朝边境之上,马车朝着密林而去。杨暮客如今宝剑就背在身后,虽不如藏于虚空方便,但身负宝剑,似如青年潇洒剑仙,看得季通羡慕不已。
    途中杨暮客给季通讲着自己所悟。说这世上为何语言皆是一种。
    他打了一个比方。
    从前有一个修士,在山中闭关修炼的数百年。他马上就要飞升成仙了,决定去世俗旅行一遭,放松心情。但入世之后,世上人言他一字不懂。他所言也无人可听。那他这修行百年岂不是白修了?
    而后他遇到了另外一个修士,那个修士也是修行数百年。
    本来两人该是坐而论道,谈笑风生。但彼此鸡同鸭讲,不为同类。
    争斗起。
    只言片语留不下,一路仙云终是空。
    传言古今,不变其韵。语文心声,彼此无碍。
    仙,化作一汪水,溶入了世间长河。
    季通了然地说,“那特么不是世道永固?”
    杨暮客摸摸下巴,“你这个角度清奇,但这话有失偏颇。仙也是前赴后继,不变的只是语言而已。让修行的人有了一个锚点,不会走失罢了。”
    季通冷笑一声,“还不是跟我等凡俗废物无关。”
    杨暮客瞪他一眼,“你啊……日后有了子孙,也一定要这般想下去,你季通老季家就一定生不出有根骨之人?”
    季通愕然,确实,若是言语没了。沟通无效,他自己的子孙修行被人误会弄死可就不好了。他赶忙嘿嘿一笑,“咱就是见识短,您莫要跟小的一般见识。”
    金鹏传音与杨暮客,“你总算是悟出了些许道理。虾元之时,便是没有文字。所以才弱肉强食。龙元虽有言语文字,却也不曾统一,遂纷争不断。”
    听了师兄夸奖,杨暮客美滋滋地看着前方。兀地他一皱眉,前方一个东西快速接近。
    茂密的枯草发出沙沙响,一个人影冲出草丛。
    “何人来至边境,前一日有烟火是否尔等为之?”
    季通拉住巧缘,马车停下,“我等欲过边境前往鹿朝,这是通关文牒。”
    那人身着铠甲,是罗朝的寻妖司制式装备。腰间一个挎包,背后还有一个木箱。
    寻妖司的边防卫士接过文牒看看,“贾家商会?怎地不走官路?”
    季通嘿了声,“名声太盛,不想显露踪迹。”
    “这密林危险至极,既是商会,何故以身犯险?”
    季通指着杨暮客说,“这是俗道,精通术法。某家不才,武力超群。若是有妖精邪祟来冒犯我等,怕是给我等添功德。若是大妖,神明作保,亦是无碍。”
    卫士将文牒还回去,“我有戍边之责,尔等来此,我需护卫你们到边境极限。并且监督尔等一举一动,希望诸位莫要误会。”
    季通点头,“明白。”
    这一路,又多了个人。
    那卫士报上姓名,名叫向连天。
    杨暮客没事儿手里头掐算了一下。这人姓名跟面相还与他们当真有缘。
    向连天已经于此地值守五年,三年之后便可卸任,调遣到郡州寻妖司做值守。季通问他山中可有什么妖怪,向连天笑了声,若当真有妖怪,怕是也见不着他。戍守边疆,完全是一个撞大运的任务。要么一生平安,要么命丧当场。少有人安全从邪祟犯边中全身而退。
    走着走着,他们便来到了一个木楼前面。
    原来还有一条路,东西走向,内外分明。
    向连天指着路说,“你们其实完全可以走这条路。走草原,好在现在天还冷。若是等到化冻。这么大的货车,怕是早就陷入沼泽了。不知该说你们什么……”
    季通面露歉意地一笑,“毕竟人生地不熟,你们这条路在地图上也不曾标识。这茫茫草原,没有制高点,根本不知还有路可走。”
    向连天点头,“好在你们点火没把草原点着了。”
    季通得意地说,“咱们最是爱惜自然,定然不会干出那等缺德之事。一路小心的很。”
    说话间,就到了傍晚。
    季通起炉灶,玉香下车做饭。
    向连天看了一眼楼外的马车。那车上竟然还藏了人,女子还挺标致的。只不过比他那梦中情人可差得远哩。
    杨暮客站在路旁,手揣在袖子里背着剑,目光紧紧盯着那黝黑的密林入口。他察觉到了妖气。
    回头看了一眼玉香,玉香小声说了句,“道爷安心,不成气候。”
    入夜之后,季通跟杨暮客在外头扎营。季通睡得鼾声阵阵,杨暮客打坐静修完毕。听见呼呼风声。
    木楼里竟然传来女子轻笑声,笑得放浪。
    他抽出宝剑,稳步向前。
    时光日出日落,好像他第一次入山除鬼。好像他第一次鬼相显现。如今他只是一个小修士,功德,总要自己来修。
    此回,他定然不会让别人再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