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生与死
作者:西璐   南枝别意琛琛既最新章节     
    又是一轮诵经结束。
    僧人将神台上摆放着的三个酥油灯逐一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灯笼里,挑了根树枝丫拎起,便转手就交给傅既琛。
    俩人下山时,天色已经黑得连亲妈都不认识。
    “饿不饿?要不我们到附近餐馆吃点东西,之后再到河边去。”
    “不饿。”顾南枝亲密挽上他的肘:“哥哥你忘了?刚才寺庙的方丈说,这灯一定要戌时放才好。”而后撩起他佩戴腕表的那只手,低头一瞄,急道:“都八点半了,哥哥,我们走快一点,不然就错过了吉时。”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他的手,加快脚下步伐。
    俩人在集市里挑挑拣拣买了三朵荷花灯,拐了几个弯,又走了一小段泥石路,才走到河边。
    “没想到这边元宵节也流行放荷灯,我还以为这种习俗是中元节特有的呢。”顾南枝瞧着河边乌压压围满的一堆人,蹙起眉梢似有为难,实在不想挤进去。
    傅既琛深谙她的小心思,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们往那边走,那边离集市较远,人流应该不多。”
    果不其然,河床的中下游人迹稀少。
    只见三三两两几个人蹲在河边双手合十作祈祷状,盯着慢慢飘远而去的荷花灯,神绪哀伤。
    顾南枝一时触景伤情,感性到不得了,黯然道“小时候傻乎乎的,也不懂生与死这个概念,还以为身边的人永远都是固定值,长大后才明白聚合离散这个道理,欢聚只是一时,孤独才是常态。”
    傅既琛深深看她一眼,又望向漫无边际的前路,没说话,牵着她的手直往河边的方向走。
    他把灯笼里的三盏酥油灯逐一拿出来,转而又安然有序地放进荷花灯的中间位置。
    顾南枝瞧着搁在草地上的朵朵荷花灯,愣怔出神一瞬,问“哥哥,除了爸爸的灯,剩下那两盏是给伯母跟杨奶奶的吗?”
    “嗯~”傅既琛拎起地上一盏亮堂堂的荷花灯递给她,温声交代道“这盏是你刚刚点亮的那盏,由你来放。”
    “好。”顾南枝双手接过,心里暖烘烘地乐。
    看着漂浮在河面渐行渐远的三盏荷花灯,顾南枝又是一阵出神,仿佛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问:“所以……我们今天在寺庙吃斋又念佛,是不是将这份祝福送到了?你说……他们会收到吗?”
    傅既琛的视线同样停留在那三盏远去的荷花灯,声线飘渺却异常坚定:“会收到的。”
    闻言,顾南枝转过头来看他,心里颇有些小内疚:“哥哥,其实你昨晚可以提前跟我说,我觉得自己今天做得不够好,来时赖床,打坐又嫌累,一点虔诚敬畏之心都没有。”
    她的语气很是沮丧。
    傅既琛骚骚她的脑袋说:“不是!你做得很好。”
    而后,牵起她的手往上一点的草丛坐下,面色平静,眼神却藏着一股翻江倒海的隐忍与悲凉,淡然开口:“南枝,其实……刚刚那座寺庙我妈生前常常带我去。”
    “伯母?”顾南枝随同他一起坐下,好奇问:“她是个佛教徒吗?”
    “算是吧。”傅既琛淡道。伸手揽过她的肩,随即掀起身上的一件羊绒大衣,将她牢牢包裹在自己怀抱里,低头亲了亲她的发旋,才道:“我记得她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吃斋念佛,还常常手抄经书,不过她又不像一般的信徒那样会在家里供奉佛像,就……勉勉强强算是吧!”
    “手抄?”顾南枝敏锐地捕捉到信息,倏然想到傅既琛书房里的一个保险柜,心里一动,问:“是锁在你保险柜,用小楷手抄的那几本经书?”
    傅既琛忽地醒起什么,心里一爽,挑眉揶揄道:“顾盼盼,原来你也会偷看?想来你对我还挺在意的嘛!”
    顾南枝面色一窘,避开那句在意,歪门邪道地胡说一通:“偷看就偷看,反正你现在整个人都是我的了,看看还不行啊!”
    “行行行!顾小姐说什么都行。”他抬手轻捏她的小脸蛋,一脸娇宠却又口吻轻佻道:“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动产外加不动产,你不单可以看,还赋有永久使用权,等下回去任卿使用。”
    “你……正经一点!”顾南枝娇颜一郝,抬手就拍打他的手臂。
    被打后,他非但不恼,反而幸福感满满,圈住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笑而不语。
    今夜的风难得轻柔,不似昨晚那般凛冽。
    顾南枝仿佛被这种惬意的氛围感染到了,心神放松,笑得温柔且娴静,片刻之后,忽然道:“你妈妈的字很漂亮,娟丽婉约,就像她人一样。”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身穿粉色旗袍,气质温婉的美丽女子,顾南枝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见字如面’‘字如其人’。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小,应该刚上幼儿园的年纪,摇晃着两只小肥腿,绵阳一样趴在杨奶奶的床上,一页一页翻看着本本旧相册。
    她胖嘟嘟的手指头指着照片里一个身穿粉色旗袍的女子,奶呼呼问:“哥哥,站在杨奶奶旁边的这个姐姐是谁?她长得好漂亮哦,跟我妈妈一样漂亮。”
    傅既琛当时没有回答她,等过了几天的一个夜晚,四周静悄悄,俩人躺在一张睡床上,他忽然转过身红了眼圈,捏着顾南枝的小胖脸,哽咽道“照片里的那个人是我妈妈,她很爱我。”
    往事如烟,不可追溯。
    傅既琛似乎同样陷入深深的回忆里不能自拔,过了半晌,才悠悠道“我妈妈的字是师出我姥爷从小对她的传承教育,经年累月的练习,不但形抓得好,最重要的是字体的神韵,文雅遒劲,只要习过字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下了苦功夫的,可惜……”
    说到这,他沉浸的眸子慢慢淬起一股寒气,冷冷说道“只可惜全被我爸撕毁给扔了,你在保险柜里看到的那几本遗留下来的手抄经书,还是前几年我从奶奶书房里发现的,奶奶说……那是她每年过生辰,我妈送给她的贺礼,用心到这个份上,你说那个男人是不是该死!”
    后面那句话咬字狠戾,几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厮磨出来的。
    此时此刻,顾南枝也不知该说什么,在苦难面前,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的,只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希望掌心留有的余温能暖进他心底里。
    傅既琛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指间,过了会,才又道“南枝,不瞒你说,其实在我六岁之前,同样不懂生与死是个什么概念,直到那天……我妈在我面前跳下去,我从楼顶静静俯瞰她,她软软的身体躺在一大片血迹里一动不动……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我面前,明明前一秒还好好跟我说着话,下一秒就没了气息,没了心跳……真可怕。”
    他话语间很是平静,仿佛像在唠家常,可顾南枝知道,他心底里的某一处已经慢慢开裂了。
    顷刻转过身去,将柔软的一只手探进他的胸膛,心里苦涩却强行挤出一点笑容,仰起头来,调皮道“不怕不怕,你还有我呢。”
    她永远是他的精神支柱。
    傅既琛垂眸笑了笑,把手掌覆到她手背上,暖心说道“你知道就好,这句话也是我说给你听的。”
    “什么?”顾南枝一怔,蹙起眉说“你说什么了?”
    傅既琛紧紧盯着她一双翦水秋瞳,意味深长道“就是你刚刚对我说的那句不怕,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默了默,紧接着道“其实生与死未必是种对立的状态,死同样可以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着。人固有一死,这是生物学永远无法撼动的宿命,每个人最终都要面对的人生课题。”
    “可是……南枝,只要你记住他,将他的外貌,他的笑声,他的教诲,他居住过的地方,陪你走过的路,与你听过的音乐……只要你记住这些,你爸爸就可以作为生的一部分永远活在你心里,你从不曾失去他,只是能量转移罢了。”
    过了会,言辞动容道“南枝,不要再抓住他不放,缘分尽了就是尽了,不要再执着下去,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试着将他藏在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等有风的日子,又或者任意一个时刻,想起他,你只会觉得生命真好,感恩此时此刻,这样就够了,你懂吗?”
    明明他刚才还谈到自己离世的母亲,明明他也有属于自己伤心难过的生死课题,可是现在,他却反过来安慰她。
    如此用心……
    顾南枝一时混乱不已,根本不知要说什么,只能闷着嗓,靠在他怀抱里,迟迟疑疑‘嗯’了声。
    又过了一会,她才迟钝反应过来要抱住他,小脸埋进他结实的胸膛里,低泣道“我爸爸他……他走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说‘盼盼,小心’……”
    就让她毫无保留地将当天出车祸的细枝末节从头到尾详尽阐述一遍。
    自此,往后,不再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