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是旁的娘子说来,只会叫人觉得自负,不知情爱二字的厉害。
可沈青棠说出来,蓉娘却无端信服,虽有隐忧,仍豁达道:“是奴婢多虑了,天底下能有几个人逃得过您的掌心?”
屋子里这才又热闹起来,沉玉特特炙了一碟子牛肉,拿花椒粉抹了,用银签子插着吃。
蓉娘虽有几分醉意,仍道:“不许叫娘子多吃……要……要积食的……”
沉梦这才将人扶了下去,只道:“再不回去歇着,明儿非得着了凉不可。”
许是饮了一盅酒,沈青棠神思有些混沌,径自滚进了软衾里,便阖眼甜睡。
梦中皆是江南的朦朦烟雨。
赵渊独自在观云居中,起居坐卧,皆有些不得法。
他暗暗拿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魔怔了,竟满脑子都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娘子……
往长案后一坐,便想着抬眸瞧瞧她在做什么。
仰起头才发觉那矮几后已空了好几日,连那卷她悄摸藏起来的经书,都染了薄薄一层秋风卷进来的尘土。
“后头那个,身子还没养好?”
金影捧了公文进来,便听得长案后的主子开口问道。
他抬头,却见赵渊的目光落在笔下的文字上,仿佛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许是还没养好吧……近日连老夫人那儿也没去……”金影含混道。
心里却是想着,一个没病的人,又怎会有病愈的那一日呢?
您还不赶紧地去哄两句?
赵渊手微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出漆黑的一团。
“病得这样重?”他喃喃道。
还真是积郁成疾了?
金影摸了摸后脑勺:“不如……您去瞧一眼?左右两处院子也离得近,去一趟费不了许多功夫……”
赵渊将笔搁下,却是道:“去瞧瞧祖母。”
今儿休沐,他去白鹭堂那儿用个午膳,也不算反常。
白鹭堂中老夫人却是正劈了线,叫朱槿给她绣肥猫扑菊团扇,瞧见赵渊来了,呵呵一笑。
香雪阁那位称病,关门闭户多日,她是知道的。
可她更知道,自己这个孙儿,素来是从观云居前门回去的,近日也不知怎的,日日都绕到后门去。
有没有立在月洞门前打望,她不知晓,可到底是自己带着长大的孙儿,如何会不清楚他心里的那点子别扭?
到底孩子大了,她不好明着点出来。
只笑道:“渊儿来得正好,玉奴丫头病了许多日不见好,我这儿得了几样精巧的花钗,你替我送去罢。”
一旁上茶的如意抿唇一笑,揶揄道:“老祖宗,谁家探望病人送花钗的呀?”
只有掏女孩儿欢心才送这些呢!
赵渊坐在老夫人对面的罗汉床上,微妙地听出了如意语中的未尽之意,耳尖慢慢红了个透。
他表现得有这般明显么?
不过是来寻老夫人请安,恰恰碰上老夫人赏她罢了,倒像是他故意求着老夫人给他想个托辞似的。
“老婆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将今儿的午膳一并赐了过去罢!”老夫人同朱槿道,眉眼间尽是慈和的笑意。
如意去了里间将一匣子花钗捧来,闻言也笑了:“可不是,大郎君如今的心思可不在您这儿的糙食上,不若一并赐了去,也好叫他多个由头,久待一会儿。”
到底是自己亲祖母身边的大丫头,待自己又一贯如小辈般亲厚,赵渊硬是被挤兑得连辩驳都不行。
“既然祖母还有事要忙,孙儿便先告退了。”他沉稳地起身行礼,阔步捧着那匣子出了门。
身后是老太太乐不可支的笑声:“你们瞧瞧,他倒还恼了!”
赵渊抿着薄唇,板着一张脸,心道,这小娘子恐要嘚瑟许久,因着他巴巴地去瞧她。
沈青棠今儿给奴婢们放了一日假,是以香雪阁仍静悄悄的,嬷嬷和几个女孩儿皆还在后罩房里睡着。
她自个儿早早醒了,随手取了件月白绣寒梅的锦绸披风罩在身上,便倚在贵妃榻上翻看一本厚厚的账册。
中秋到底是一年里的大节,各处庄子铺子借着送“孝敬”的由头,将各人所辖的账册送了上来,打理得好的自有丰厚的赏赐。
沈青棠手里的这本账册已由姜熙和蓉娘过了一道,到她手里便只需瞧个总数,再裁定一下各处的赏赐分红。
正瞧得入神,便听得极细微的脚步声从院门处传来,步子阔而沉稳,是练武之人下盘极稳才有的脚步声。
素日里常有婢子们往来忙碌,赵渊的脚步声便也不显得如何特别,今儿她们皆不在,竖起耳朵一听,便知是他。
她连忙将账册往披风下一塞,用力抿了抿眼角,硬是叫那瓷白的肌肤泛了红。
赵渊见她寝屋开着门,便拿着匣子径自走了进来。
方转过屏风,便见小娘子红着眼尾,独自一人在贵妃榻上坐着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们皆不在?”他心下一软,温声开口道。
小娘子似是被他陡然开口说话惊着了,身子一颤,才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眸。
“昨儿多饮了几杯,今儿便放她们歇一日……”沈青棠将目光从他的玄色绣银竹便服上挪开,嗫嚅地回道。
素日里像个小麻雀似的小娘子,今儿神色黯然地垂着螓首,身上的披风松松垮垮,露出半截儿单薄的香肩。
一旁的案几上垂着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赵渊瞧了两眼,先前她还有颗更大的,如今在他的长案上。
这小娘子倒是不缺银子花,这等稀罕的东西没了一个,随时便能再续上一个。
他将匣子推到她跟前,默了两息,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祖母赏的,你戴着玩儿。”
沈青棠打开匣子,里头十余支金累丝花钗,钗头是用丝线缠成的四时花卉,模样倒是精巧。
“多谢爷。”甜软的嗓音应了,玉指拈出一支浅紫的八仙花钗,百无聊赖地翻弄着。
若要指望赵渊主动搭话,那真是得等到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她掀起眸子一瞧,见他腰间缀着那只松石绿绣白莲的香囊,伸手便去摘了来。
“左右爷不喜欢,不若扔了好了。”说罢抬手便要往后窗处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