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雨水流入京城的长街,汇入那些细不可见的沟沟壑壑,悄无声息地润入寻常百姓的家中。
此刻京城的百姓正准备熄灯休息。唯一的火光被熄灭之后,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动物们就开始窸窸窣窣地活动了起来。
王朝的帝王最近正在修建新的宫殿,为了那位受极了荣宠的皇后,他发动了全天下手艺最精巧的工匠去建造,召集了大批量的青壮不远万里来京城服土木徭役。
在白日,这些人只允许在工地里弯着腰干活,绝不可以踏出工地里一步免得污了贵人的眼睛;只有在夜里,他们才能不像一个个木头一样,而是短暂地作为一个活人一样喘气。
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在漆黑的夜里,雨滴顺着棚子流进了他们的脖子里却仿佛不知道躲开一样。
他们虔诚地、渴盼着结束的那一天,而他们望向的远方,正是他们的家乡。
*
这个王朝表面上欣欣向荣,实则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在表面繁华景象之下,暗处悄然滋生着大多数人无声的怨怼,而这些潜藏着的怨气终有一日会化为强大的浪涛把那傲慢君王的船只掀翻。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本该如此。
但是这样一个封建王朝必将经历的过程却在这个夜晚突然地被打断。
规则之外,世界因为某些干扰,如同人类的基因突变一般,悄然无声而不受控制地走上了一条畸形的道路。
这场绵绵的雨下了很久。
久到下手杀了主家的红花等到了与她约定好汇合的叛军,一起和无法忍受的仆从们在这个雨夜屠杀了屋子里所有的贵族私兵,顺利占领了整间屋宅;
久到前来考察地势顺便见见老友、发动群众的沈将军和他新的下线充分交换了意见并在离开前顺利喝掉了林御史最喜欢的一壶茶。
久到坐在餐桌旁的西尔维亚顺顺利利地吃完了那条鱼,在对门三流道士突然打伞上门后,不慌不忙地打开了屋子的封锁。
白衣的疯子皇后在雨夜里跳舞,红色的刀剑在黑夜里闪烁。
这是一个疯狂的夜晚,却足够安静、静谧,让人觉得似乎要大难临头。
*
“发生了什么事吗,西维?”
托奈莉看到西尔维亚的脸色,又看着从刚开始进门就被西维赶去全身无死角消毒的道士,面露担忧。
西尔维亚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但她一贯不喜欢在开篇就把事情讲得太过直白,她总觉得这样会平白无故地减少她本就为数不多的乐趣。
因此她只是百无聊赖地开启了房屋的终极防御系统(而托奈莉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有的),吖了一口她之前调配出来的人工咖啡。
“不用担心,托奈莉。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
深夜,无数人在淋雨之后发起了短暂的高烧。
权贵们大半夜急急忙忙地去医馆请医生就诊,却被告知大多数医师目前还在昏迷状态。
只有太医院依旧灯火通明。
这个夜晚月亮开始渐渐暗淡,到半夜时刻天地更是漆黑一片。点点灯笼闪烁在街头巷尾,午夜打更人游荡在这片深夜的雨幕中。
这是一个极其安静到诡异的夜晚。
……连平日里让人不堪其扰的邻家犬吠声都听不到。
人们惴惴不安地在宵禁下熄灯休息,在床铺上辗转反侧。
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笼罩在城市上空,沿着脊背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娘,我怕——”
一个小孩子忍不住说出了口。
母亲抱紧了她的孩子,轻柔地摸摸他的头。
这场雨绵长而不祥,却又无法令人言明原因。
“没事的,睡吧。”
恐惧没有被温柔的话语驱散,这样的担忧一直如幽灵般飘荡在城市上空,直到太阳从东方升起。
*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了紫禁城漂亮的琉璃瓦上时,一声突兀的尖叫刺破了这寂静无声的城市。
听到了惨叫声的宫女太监们匆匆和新轮值的侍卫一起向帝王所在的养心殿跑去。
就是今日的光线格外阴沉,他们必须要提着灯笼才能看清台阶的道路。
殿内,惨叫声没有停歇,却逐渐微弱。
直到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侍卫上前一步揭开床帘,里面惨无人道的景象才暴露在了他们眼前。
青面獠牙的丧尸身上裹着着纯白的丝绸,口中猎物猩红的血液从它牙齿与脆弱脖子的咬合处滚滚流下。
浑身被它多次撕咬啃噬已经沦为血食的帝王呆滞地喊着“救命”,血肉模糊的身体部件在那怪物嘴里不断地咀嚼、吞咽。
张口间,一根手指从它的口中掉了出来。
看到这一幕,一位刚上岗位的宫女瞬间惨白了脸色,捂着嘴不可置信地后退,恐惧的泪水涌现在眼眶之中。
“不……不……”
惊恐的尖叫声响起。
侍卫们不再犹豫,拿起刀剑向那穿着宫中制衣的怪物砍去。
刀光剑影之间,丧尸戴着的一根华美的项链掉落在了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珍珠。
人群外的一位小宫女依稀记得,那是皇帝新赠给宫中美人的礼物。
*
殿外,宫中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
人们如同牛羊一般被猎手四处追赶,往日洁白耀眼的大理石地板上此刻到处沾染了人类的血肉与器官。
皇城已经沦陷,苏醒的权贵顾不得家中的宝物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而那些闪亮的宝石、珍贵的孤本如同沙石一般落在地上,却根本无人问津。
马车不断地奔跑想要出城,可是他们却没有人能够知道这场诡异灾难的边界究竟在何处。
他们又该去往何处求生。
奔跑、逃窜,求活、避死,剥去那些人为的光鲜亮丽的表皮,显露在其下的仅仅只剩下了人这一动物本身。
他们的目光看向远方,他们以为那里还留有生路。
他们为此抛下了名望、他们抛下了地位、他们甚至不少人抛下了他们昨晚生病发热的兄弟姐妹、父母亲眷。
他们太过于执着地看向远方的城门,以至于居然没有人看向天空然后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太阳已不再升起,此刻挂在天边的是一轮血淋淋的月亮。
*
在托奈莉看不到的地方,已经从消毒间走出来的黄袍道士站到了西尔维亚面前。
他俊秀的脸庞上此刻充满了不解与凝重:“你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愿意说。”
他总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堆仓鼠里的科学家,热衷于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发现农场主留下的每一个规则。
而他确实也得到了一点成绩这让他能够被皇帝拜为国师,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可惜那些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在西尔维亚看来,却不值一提。
她翘起自己的腿,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调试着自己的小提琴,像多少年前所有接受音乐教育的青少年一样,动作专注、细致而生疏。
但黄袍道士知道这个人不过是在敷衍他罢了。
“当——”
西尔维亚伸手拨动了一下琴弦,借着室内昏暗的灯光,黄袍道士确认自己看到了西尔维亚嘴角忍不住的笑意。
她说:“何必在意呢?——世界总是这样,不把旧的打碎就不会有新的能够生长。”
无限的宇宙有无穷多的世界,无穷多的世界,因此拥有无穷多的可能性。
而这样一个发展才不过将将起步的世界,现在马上就要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而走向枯萎。
末日化只是世界畸变最表浅的一部分罢了。
就像冰川,人们看到的永远只是最浮夸的那一部分。真正的全貌,在那漆黑冰冷的海洋之下才能得以窥见其一。
西尔维亚拉起琴弦,流畅的音乐如同水流一般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这是她为这个世界献上的葬礼进行曲。
“奥利维埃·梅湘创作的乐曲《世界末日四重奏》(quartet for the end of time),如何,你喜欢吗?”
她轻佻地问着这个世界,而无人能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