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丧尸之间必然有一场战争,就如同她曾经参与的那一场几乎囊括了所有智慧生物的寰宇战争一般。
人类与丧尸,就像是曾经的碳基与硅基。完全不同的生存结构和饮食所需所带来的巨大差异,在同样高等的智慧催化下变得更加扭曲与深远。
无可辩驳,无可磨合,无可回避。
西维自认为自己并非人类种族主义者,她一向觉得任何生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与意义。
对地球来说,人类可能仅仅只是狭义上由猿猴进化而来的高等直立哺乳动物;但从整个宇宙来看,黄蜂、青蛙、狼犬、猫虎……甚至是苍蝇,都能够在某种特殊的环境下进化成为世界的主宰。
她关闭了面前的屏幕,闭上了双眼。
在她现在看不见的地方,整座以机械与智能为底色的城市正在她所书写的底层逻辑下缓慢运行。
如果太阳没有缺少而是一如既往,那么此时正是黄昏时刻。
这片土地上勤劳的子民正在她手搓出来的人造太阳的照耀下结束一天的劳作,擦着额头的汗水三三两两地从一望无际的田野中离开。
麦浪阵阵,阡陌交通。如果忽略西维整出的一整套自动化农业设施(比如那台正在路边停着的拖拉机和那一套覆盖每一寸田地的温湿度控制系统),这样的场景和每一个王朝盛世的农家日常都差不多。
和平、安宁、朝九晚五、春种秋收。
人造太阳其实并不能完全替代太阳在生态系统的作用,它仅仅只是独自攀爬科技树给这个时代的人类开作弊器的一个粗糙的作品。
缺少太阳的照射虽然对于目前现存的人类来说主要体现在照明的不便,但那些紫外线、电磁波、钙质合成、植物生长之类的问题即使没有在这短暂的几月中显露出来(这显然得益于那种独特的病毒),但仍然需要警惕。
尽快处理那颗发生某种不知名病变的恒星才是结束这一切的根本方法。
*
“——正是如此,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大奉的土地上!站在京城,这块我们祖先用鲜血和尊严浇灌的土地上!……”
风起飞扬,民众哗然。
他们这一天突然接到通知结束工作而被聚集在这个名叫广场的地方,机械与安保一同维持着现场的秩序。
聚集,这是自从灾变以来,平民们就鲜少做的一项活动。
更不用说是如此大规模的聚集。
数千、万人在一座城市对那些失去大脑的活死人来说,就是一块名副其实的肥肉,引得它们摇摇晃晃、朝思暮想地在城周徘徊。
他们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打算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大多只是沉默地听着,就是他们从前也是这样听着从官老爷那里来的信使宣读政府新的政策一般。
但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他们听不懂官老爷那种华丽而拗口的、稍带有点京城口音的官话,更不明白一个个方块如何组合成一句冗长而晦涩的文件。
而这次官老爷的话,虽然他们还是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但他们却能够很简单地听懂台上演讲的人究竟在说什么。
演讲。
在西维生活的环境里很常见,但是对大奉百姓却很生疏的一项政治活动。
现场的、历史的、电视的、全息的、自动的、人工的……不一而足,多种多样。辩论需要演讲、颁布政策需要演讲、拉票需要演讲、选举也需要演讲。
曾经在一个国家的历史上就是一位伟大的领导人在战争中通过不断的演讲而鼓舞了军队士气,令战争走向了胜利。
——那么面对接下来无可避免的一场战争,西维理所当然地就选择了实施这项活动。
毕竟有很多事情她需要告诉这些人类,而她也确实需要看到一点人类能够给她的“回报”,好让能够暂时不对这些人失去信心和兴趣而直接抽身走人。
那位站在台上演讲的年轻人是一位文笔很不错的后辈,作为这个时代比较稀有的接受能力又很不错的读书人,他被西维直接委以重任。
他以为这就是一件小事,写稿,然后在大庭广众下读出来,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但他年长的祖父并不这么觉得。
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消停地休息了几天之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那场山雨欲来的风暴。
他看着自己傻不拉几的后辈——他还不知道自己某种意义上肩负着这颗星球未来的走向——可是这位老人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想,他也确定那位城主也知道他,以及某些人,能够猜得到这场灾难的到来。
他不能像从前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因为这与他,与每个人息息相关。
于是他最后还是向那位后辈第一次伸出手进行了合适的敲打。
不知道经历了他的长辈怎样的打击,在一份稿件来来回回修改了多少次,从演讲身态到发音节奏都被挑剔得汗流浃背之后……总之,最后他站在了那里,声嘶力竭而声情并茂地演讲着。
演讲着人类可能最后一次的精神。
*
“现在我的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民族,一个在屈辱中呻吟的民族!血月灾变之后,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就没有了!那些活死人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们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一个华夏大陆上最高贵民族的尊严!你们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像那位在南方拉起一支军队的沈将军一样去做一个北伐斗士,做一个像林,像红花,像那些拿着一柄剑就冲出城外每天剿灭行尸的勇敢无畏的先锋,还是一个被那些活死人生生啃掉脑袋却毫无价值的异种饲料?!”
在他作为一个文人的时候,他最不相信的就是文字,无论是自己笔下的文字亦或者是他人写就得那些。大多时候,那些文字并不欺骗,却在隐瞒。而即使只是如此,这就足以导致一次误会、一场清洗、一场战争。
他本来以为这次也是如此——一如既往,欺骗他们,然后看着这群百姓为之拼命,然后再将他们的牺牲化为他们手中的数字和筹码。
——但是这次似乎不一样。
“你们或许要说:城主,我需要一块地种,一个炊饼。是的,你的说法很对,生命实在是太重要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是荣耀!那就是尊严!”
台下稀碎的声音渐渐消失,经由麦克风扩散的声音在他们佩戴的翻译器的作用下清晰明白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们听着,看着。
“ ——只要江南和金陵上空一日还飘扬着那些活死人腐朽的气息,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那些活死人、那些怪物们还在我们的国土上肆意横行,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我们这些国破家亡的百姓,在聊天的时候说到国家这个字眼的时候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啜泣,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真的不一样。
“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块炊饼!而是一个生存空间!一个民族的生存空间!这生存空间,不是靠乞求和怜悯来实现的,而是靠铁和血来实现的!”
他唾沫横飞,他语无伦次。
他从未站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从未如此高声地说过这些毫无修辞和韵脚的话语。
这些话语并不华丽、并没有像他曾经在家里花园中同他的同窗、他的友人一同玩耍所做出的诗文一般精致美丽。
但他第一次觉得语言是有力量的,它满满当当,从他的口中说出,竟然化成了沉甸甸的热情流入他的心里,又滚烫得几乎要从眼眶中淌出。
“那些活死人逐渐在拥有神志,他们垂涎我们,哪怕是最弱小的行尸也跟着他们来践踏我们!我们只会叫着,我们只会流泪,我们只会抛弃,我们只会逃跑。可是,这样的人 ,是没有骨头的!这样的人,是低贱的!我们应该用战吼地震耳欲聋声让敌人颤抖!我们应该碾压他们的关节、生命,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一群只知道逃避的懦夫!”
旌旗飘扬,“呼啦”一下展开,其上“自由”的呼喊似乎第一次进入他们的眼帘。他们在这座世外桃源里偏安一隅,似乎已然忘却了自己同那些怪物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
但是他们没有。
每一次他们坐在餐桌旁看到那副空下来的碗筷,每一次他们午夜难眠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被褥,每一次他们走出房门看不到他们的孩子在院子里活泼快乐地玩耍时,他们就会记得。
记得他们的家人、他们的朋友、他们的邻居……是怎样被一口一口吞食殆尽。
愤怒开始燃烧,几乎在瞬间就灼痛了他们麻木的心脏。
台上的人继续说着。
“……我很骄傲,在你们这些人中,这样没有骨头的人,少之又少!我的面前,是一个留着千年不屈血液的军团!这血液,曾经在我们祖先的血管里面流淌过,他们没有屈服过!现在,它们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汩汩奔涌,你们告诉我,你们愿意它冷却吗!?”
“不!”
第一次这群被统治者驯服了几千年的羔羊开始站了起来,他们举起拳头——无论男女、无论尊卑——向同一片天空竖起,发出一声又一声不甘的怒吼。
“我相信,能够团结人们的,有两件东西: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犯罪。我们有曾经雕刻在大奉旗帜、现在镌刻在这座伟大城池雕像上面的伟大理想,我们会为这理想流尽我们的最后一滴血!在今天的京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拯救我们的祖国,只有这理想!……我们有拒绝执行它的决心和理由!做你们想做的吧!
就像沈将军那样挥师北伐,就像他带领着他的同胞们高举着那面自由的大旗英勇杀敌一样!假如你们期望战斗,那就去战斗吧!然后我就能够看到你们是七千万卑贱的异族饲料还是七千万坚贞不屈的人类!”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林琰,也会像沈将军那样,举着属于我们的大旗冲在最前方!哪怕是战死,我也会微笑着进入地府!我会见到那些荣耀的战士们,我可以昂着头颅走到他们跟前,我可以骄傲地对他说:我,你的同胞,你的战友,你的亲人,没有给你丢脸,我为这伟大民族的生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掌声雷动。
“为自由——”有人高喊出这样的口号。
如惊雷,如咆哮。
这片沉默了几千年的大地第一次如此激烈,在亡国灭种之际,在国破家亡之时,他们终于记起了自己是怎样的身份,应该去承担怎样的责任。
他们第一次尝试去挣脱一种无形的锁链,不再是按部就班地活着,而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地走上一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道路。
“为自由!”
人民们高呼。
这呼声穿透风云,穿过土地扬起的灰尘,在那暗示着不祥与罪恶的夜色里,传入了一支庞大军队的首脑耳中。
即使死去也依旧做着想要复辟王朝美梦的帝王穿着新制成的黄袍坐在椅子上,身边是对他卑躬屈膝的“大臣”——或者说他绝对的下级。
对于丧尸来说,天生进化的程度带来的压制,使得他们居然极度适合封建王朝制度的统治。
只要那位首脑永远能得以享用质量最佳的大脑,他就能一直保持着权威不变。
人类与丧尸之间终有一战。
这个念头在这位皇帝的脑海里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清晰过。他并不蠢笨,若真是如此他也不能够在贵族势大的从前把持朝政数十年之久。
他想的很清楚,既然终有一战,何不趁早?他知道他从前的大臣们都是什么德行——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也非常清楚他的臣民在数十年如一日的压迫中早被驯化成怎样温顺的绵羊。
所谓骨子里的温良。
他当然也预想到那些百姓终会有一日清醒,就像是从前很多次掀起战火改朝换代一样。
但那需要时间。
很多很多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的压迫。要天灾人祸、要政治灾难、要土地兼并、要赋税提升……然后他们在被剥削得比一无所有还要一无所有之时,才会有人忍无可忍地站出来点燃第一缕星星之火。
而他完全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已经集结他信任的臣子和数十万丧尸大军,正在挥师北上,势必要在这次行动中彻底打击最后人类的堡垒。
他要摧毁他们,打垮他们,然后杀了他们,饲养他们。
而至于他们口中的,
“自由—?”
他不由得发出了一阵轻蔑的大笑。
那是曾经居于世上所有人顶端的自己都未曾得到的东西,而这些死的三三两两的贱民除了会战败,然后得到被他们养殖的下场以外,他们又怎么能够期盼自己能够得到如此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