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献给普蒙托利的花束(四)
作者:懒懒散散的阿伞   西维的奇幻冒险最新章节     
    当窗外的月光斜斜地射进她的屋子、照亮这洁白的地板使她如同躺在水面时,她才意识回笼,恍恍惚惚却不知今夕是何夕。
    往常她一直转动得飞快的大脑第一次变得如此迟钝,眼前那些仿佛交织牵动整个世界的线索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这种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度过漫长时光的感觉令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飘飘忽忽,好想就这么彻底躺下然后一睡不醒。
    “……我们每次见到,似乎都能看到对方最狼狈的一面呢,西尔维亚。”
    舒服得如同躺在云端的梦幻在这一瞬间被一声轻飘飘的嗓音打破,如坠云端的西尔维亚在此刻再次回到了地面,身下冰冷的触感带着大脑莫名其妙的失重感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谁?
    眼皮前所未有地沉重,让她即使挣扎着想要看清对方的脸也始终无法睁开。
    如果她现在的记忆没有问题的话,她应该没有允许过任何不相干的人进入她的酒店房门才对,即使她曾经将治安管理全权交给贾维斯,但整个宇宙被她录入系统的人又有几个?
    “……克雷尔吗?”
    她趴在地面上,一点点透过视网膜的光线通过她的眼神经一直传导到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大脑皮层,迟钝了不少的大脑即使在这个时候也兢兢业业地替她分析着她所“看到”的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地面上的水此刻在虚假人工月光的照耀下变得五彩斑斓,在视线中流动的样子像极了她曾经见过的小时候她的父母为她吹起的肥皂泡,当时它在空气中如同此刻在水中一样飘飘悠悠,五彩的光斑不停地在其中旋转,转呀转、转呀转……
    然后,“啪”的一声在她面前破碎得无影无踪。
    来人没有回答,显然得到贾维斯允许进入的人并不是克雷尔——他的步伐很是轻盈而小心翼翼,即使行走在满地的水中也注意到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让此刻处在“宿醉”中的西尔维亚感到头痛。
    柔软而坚韧的鞋底——带着特有的沙砾,细密而洁净,白色而几乎没有混杂,这是一种昂贵到几乎只能在首都星政府大楼的花园看到的沙砾——在她面前弯了下去。来人小心翼翼地将胳膊穿过西维的后背,扶着这个倒在地上的女人小心地从“水”中站起来。
    “先试着站起来吧,西维。”
    他缓慢地将青年狼狈的身体从地上那一摊不明液体挪到附近的白色真皮沙发上,虽然在贾维斯向他发消息求援时就大概知道这个人的情况必定不妙,但现在的状况还是令他感到极为棘手。
    ——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冷酷到甚至让人觉得冰冷的样子,即使偶尔在“合作”一些事时他们的视线会有所交汇,但往往还没等他有所回应,她就已经无所谓地将目光移开了。
    理性、智慧、果决、傲慢。
    这就是他曾经对于西尔维亚的全部印象。
    *
    小心地将这个一直不省心的家伙放在沙发上后,他凑近这个醉鬼,在她耳边轻轻地问道:“你喝了多少?”
    在他开门之后整间屋子浓烈的酒精味道险些没有将他熏晕过去,地上一直几乎流到门外的透明液体混合着多种酒水的味道浓烈地几近刺鼻。
    西尔维亚没有回答他,或许即使在这种脑子短路的情况下醉鬼依然有一套自己独一无二的逻辑,在沙发上坐得东倒西歪的家伙依然眯着眼睛问他那个问题:“你是谁?”
    她问得理直气壮,但来人却对她现在的状况一点都不抱什么希望,他叹了一口气,半蹲在她面前,将自己手指伸到她眼前:“这是几?”
    回答他的是西维气急败坏地朝他的手挥开的一巴掌。
    她现在靠着那一点点虚假的人造月光根本就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而一旦她稍微想开始思考一点什么东西,她的大脑就会像是罢工了一样只会无意义地重复眼前的物品而不能加以分析。
    但她毕竟是西尔维亚,从小到大只有她给别人找茬的份,哪有委屈自己的道理?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不明生物像一个气球一样飘飘忽忽,上下摇摆,本来就觉得世界天旋地转的西尔维亚现在看着只觉得头脑更加眩晕。
    烦死了。
    这么想着,身穿白色衬衣的女子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对方的脖颈,想要把对方牢牢固定在眼前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本是一个极富有威胁的动作,对于内置有机械骨骼的西尔维亚来说,只要她想,就能立刻像捏爆一颗西红柿一样捏爆他的脖子。
    但是来人一点都没躲。他很平静,平静到甚至没有一点颤抖,就那么单膝跪在她面前放任让她这么捏着自己的脖子。浸满一地的酒水逐渐湿润了他的裤子,但他好像没有感到膝盖处的冰冷一般,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样的动作,甚至在通过她的手感受着自己的颈动脉在她手下规律地脉动。
    『咚,咚,咚……』
    西维凑近他一点,即使对面这张脸在这个基因改造日趋普遍的星际时代都算得上是丰神俊朗、唇红齿白,但西维现在依旧一点都认不出来他,模糊的光晕重叠在她眼前,这种无所谓的努力根本就不足以让她记忆深刻。
    算了,无所谓啦。
    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的家伙现在一点都不在意眼前的人类了——至少目前为止她并没有感到什么威胁,就算有,不出三秒这家伙就会变得筛子——甚至都没有发现随着她毫无礼节的端详,她的手也在逐渐无意识地收紧,让手下的男人慢慢地感到了窒息。
    但是他依旧没有移动,就那么放任着西尔维亚迷离而困惑的眼神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我认识你。”
    来人呼吸一窒。
    刚才还神情稳如泰山的男人在西尔维亚突然的一句话中就慌了神。众所周知,着名的西尔维亚博士从来不会留下无意义之人的任何记忆,对于他来说她是年少出现在他生命里、改变他一生的惊鸿一瞥,但对于西尔维亚来说,他不过是庞大政府大楼中的一颗毫无特色的螺丝钉,是不值得她花费一点脑细胞去记住名字的“独特之人”。
    ……但是现在,她说,她记得他。
    “我应该记得你,联邦下的走狗。”她的手一改之前的“温柔”,松开他的脖子拽着他的衣领向上拉着。没有平日里理智的阻拦,现在的西尔维亚更加冲动、也更加……疯狂。
    “克隆人资料、基因研究进度、我的实验进程……你们从阿尔文身上拿走的那些东西,我可以看在你们至少救了他的份上不追究。但是你们不应该把主意打到我的东西上来——”
    交给ai全权处理的婚礼布置、送往各界人士的邀请名单、来自于信息界不知名的权威人士、出身不明的保安人员……
    翠绿如珠宝的眼眸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照下也依旧十分美丽,只可惜拥有着她们的主人并不对此感到格外珍惜。
    ——永远不要去惹怒一个喝醉的普蒙托利。
    这是整个宇宙公认的真理。
    正面对生死存亡的青年狼狈地被她提着领子,身上依然穿着的是刚才婚礼上的贴身礼服——没有武器、没有改造——人类种族的他在这一刻面对着西尔维亚完全无反抗之力。
    但他依然表现得平静无波,好像那个即将死在西尔维亚手上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知道西尔维亚在说什么,但他既没有反驳也不能承认——很明显即使是贾维斯邀请他前来帮助它这位麻烦的女主人,但它也一点都不打算这时候出声,估计最多在之后帮他收个尸——那么,他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用他的命,赌一把大的。
    仿佛没感到自己领口处逐渐暴起青筋的手,他平静地看着西尔维亚,看着她苍翠的眼眸是如何一点点染上了血红色的愤怒,又是如何借着月色看清他棕色的发色与眼眸开始惊慌失措。
    “我愿意,西维。”
    他说。
    下一秒,西维像是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
    许久未曾涉足的酒精在这一刻摧枯拉朽般的展现了它可怕的统治力,它破坏了她的思维、摧毁了她的防线,它将人类心底最痛苦最折磨的回忆从海马体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又让人类一次又一次臣服在它的控制之下。
    『没关系,西维,我愿意——』
    “不——”
    仿佛再次回到记忆中的那痛苦的一刻,西维的手指再次开始在酒精的控制下止不住颤抖。大量的酒精麻痹了她的小脑,神经顺着电信号乱七八糟的冲动噼里啪啦地将错误的信号传到她的全身,让她颤抖得即使有千言万语挂在嘴边却始终无论如何都无法发出一语。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不想这样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我一直在伤害其他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个怪物为什么我居然能活到现在为什么这个世界居然还没有被毁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在一片几乎无声的寂静中,她似乎只能听见自己那急促的呼吸声,正伴随着破碎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地在撕扯着自己的灵魂。面前的事物开始在她眼前慢慢模糊,而这模糊究竟是等待着灭绝的漫长、还是由于那最纯净的液体,蔓遍了她的眼眶?
    空空如也的胃袋里布满了酒精,四处游荡的液体引发了一阵阵剧烈的胃痉挛,她开始感到恶心,想要呕吐。
    “觉得恶心吗,西维?”
    无知无觉中,那个青年站到了她的面前,轻轻却稳重地撑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再继续低下头去。
    “其实体会到恶心并不是一件坏事。在我看来它甚至会是一种觉醒,是人能够迈向自由的第一步。
    西维,在我看来虚无从来不是不存在,它本身也是一种存在。如果说存在不是必然而是一种完美的偶然,那么则正是因为这种绝对的不确定,人才能在自由中做出自己真正的选择。”
    “……”
    她没有说一句话,在一言不发的沉默中,似乎只有时间的流动能够证明此刻正有思想的回音震耳欲聋。
    他说完这些话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即使他没有能够亲眼目睹在那场婚礼上西尔维亚的狼狈,但这些话也是他在漫长的人生中逐渐总结、逐渐领悟到的、想有朝一日能够同西尔维亚分享的话。
    他还记得那个在学校里曾经站在礼堂最高处的天才的身姿,那个被纽斯特第一理工大学评价为学校历史上最聪明、最卓越的天才。他们当时在整个大学生活里仅仅只见过一面——毕业典礼上她高高在上,如同从云端处俯下身姿看向礼堂里满满当当的凡人。
    只是那一眼,他就再不能忘。
    他不过是联邦政府统治下出身平凡的一位庸人,胸无大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华,尽管曾经作为繁华首都星富n代的一份子,但他从小就知道身为次子的自己其实不能继承家业,只是按部就班地上学、刷绩点、毕业,然后以此找到一份人人称道的好工作。
    ——他曾经以为这就是他陈乏可善的一生。
    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个在边界星球上他一生中最狼狈的那一天。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的肺因为奔跑而不断充气,嗓子几乎就要咳出血来,更不用说他的身上又沾满了多少泥泞和血腥……他就这样狼狈地、无意地而又极其幸运地遇到了传说中的天才科学家西尔维亚.普蒙托利。
    他早就在工作时偶尔听说过西尔维亚博士研究维度穿越、探索未知星球、制服巨型怪物的冒险故事;他早就知道他学识渊博、可谓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可直到她真正如同英雄一般出现在他眼前,并真的不介意他一起短暂同行,他才在这种刺激的日常中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向在旁人眼中循规蹈矩的自己竟然对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如此向往。
    那段无人知晓的时光曾经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们像是同伴一样一起坐着飞船去寻找了奇特的植物、在水怪的威胁下悄悄地沿着礁石潜到深海、甚至拜访过唯一一处沙漠中的一抹绿洲、在喷发的活火山中穿着防护服去取一样只存在于这种时刻的矿物……他们相处的一天飞快地过去,而在一场陨石雨之后她就要修好飞船将他放到联邦管辖的星球下与他分别——然后她就会永远离开这里。
    但他其实还不想就这么结束,他还想和她一起去看湛蓝星的极光、一起漫步在星际银河的尽头、一起穿梭过一个又一个无尽的黑洞,但他也十分理智地明白他绝不能就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他的家人,他应该继续低下头装作这些都未曾发生过一样继续他的工作,回到他应该有的人生轨迹之上。
    ——他知道凭自己的实力能够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也能够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和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组成家庭,赡养父母过上被大多数人羡慕的生活,最后在病床上结束一生。
    但他在之后的每一天里却总会想起那天那个坐着飞船离去的背影。当他忙着给各位大佬端茶递水的时候,她可能正在沙漠中艰难穿行、在暴风雪中寻找方向、在异星球的菜馆门前盘算着这一餐的费用。
    他会继续度过他人生快乐的一天又一天,但他也明白他的人生中不会再有第二个那段美丽的时光,也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那个他赶不上的背影。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破碎却还是强撑着的西尔维亚感觉自己的泪水似乎都要流了下来。他知道她这些年去往了何方,也知道她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没有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你努力过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在一切结束之前他忍不住轻轻抱了抱西尔维亚,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肢体接触,是他的手臂与她后背的一个简单的相触,却让他差点落泪。
    即使在他们分别之后,那段他们曾经一同经历过的时光已经变作了他一个人的念念不忘,但你有没有想过呢西维——?
    正因为有同你前行的那段时光,我才能一直一直在这个我所厌恶的地方足够勇敢地向前走着。你改变了我,那个曾经懦弱的、胆小的、不敢反抗、得过且过的我。
    而就在你继续冒险的时候,也许他已经能够策划着什么改变政府前进方向的项目,或许也在像你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帮助着谁,又或许只是在熟悉的街道里闲逛,偶尔会被某间熟悉店铺的老板推销什么商品……
    如果有一天你偶尔想要歇歇脚、或者想要再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去,是不是也能够看到那些由他所亲手搭建的、那些崭新的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