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 围炉煮茶(三)
作者:漫漫步归   大理寺小饭堂最新章节     
    当然,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说出这等话,女孩子自是没有不自在的,虽口中嚷嚷着自己“仿若占了大便宜”一般,她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十六岁这个年岁便能将当下所处时局同往后要走的路看透,真真是厉害啊!”女孩子说着,顺手用铁夹将铁网上烤好的番薯夹下放入他面前的粗陶盘中。
    当然,送一个入他盘中的同时亦不忘往自己的盘中送一个。
    取下番薯之后,铁网之上又有了余位,女孩子便又往铁网上摆上了一盘切好的南瓜。
    南瓜底下衬着同样粗陶所制的食盘,看着那捏制手法粗糙的食盘又细致的被捏了“荷叶”状的围边,林斐问温明棠:“你捏的?”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道:“那时候在宫中捏的,捏坏了一堆,才学会了自作锅碗瓢盆。当然,手艺同外头的老师傅不能比,只能说用来盛汤盛饭什么的不会漏罢了!”
    “器皿不会漏便够了!”林斐说着,瞟了眼手里被捏成“荷叶”状的食盘,道,“粗看糙了些,细看却是颇有一番韵味。”
    “那时苦中作乐罢了!”温明棠提起这些,顺手将那烘烤好的番薯送到嘴边略略吹了吹,而后撕开番薯皮,露出里头橙黄绵软的薯芯,说道,“那些宫人嬷嬷已足够亏待我等了,我自己自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这倒是!林斐点头,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烘烤好的番薯却并未立时送入口中,而是看着她,反问道:“你入宫时不过八岁吧!八岁能看明白周遭的状况,亦能自掖庭里摸爬滚打出来,不也同样厉害?”
    得了林斐的夸赞,女孩子眉峰一挑,旋即笑道:“我不一样,我是大难不死,被老天赋予了生而知之的天赋而已。”
    “那我亦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出生之后,比旁人更聪明些罢了!”林斐说道,“这一方面运气好些,侥幸得天公偏爱而已。”
    女孩子听到他这话似是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也不过维持了片刻而已,转而便笑了,她点头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如此看来,你我皆只是运气不错罢了!”
    “所以,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要如何做来才能对得起这份天公偏爱,”林斐说道,“当陛下伴读的那几年,我在陛下身边看到了不少朝局同权势相争之事,十五岁那年,我花了一年的工夫外出游学,走了不少地方,看到了不少事。为的便是往后入仕之后,能尽力对得起这份天公偏爱!”
    林斐十六岁便高中探花,在大考的前一年,却并未似寻常考生那般盯紧功课之事。相反,他选择了外出游学。这等自信……是笃定了自己能够高中?
    当然,他的笃定没有错,后来高中探花。对自己,林斐一向是那等看的十分清楚明白之人。
    温明棠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顿了片刻之后,她看向面前的林斐,坦言:“这一点,我倒是不如你。我……自溺水之后,得天公偏爱,被赋予了生而知之的天赋,想的却是如何活下去而已。”
    这话女孩子说起来是坦然的,林斐看着她,反问她道:“你彼时那等处境之下,除了思考要如何活下去之外,还能如何?”顿了顿,他道,“你我彼时的处境不同。”
    这并非为她开脱,而是实打实的事实。
    比起女孩子随时可能会送命的境地,他全然不消考虑这些事,自是能够看的更远。
    “便是你出宫了,当真要做事,这处境亦是不如我的。”林斐将世道亦看的十分清楚,“我是男子,且是公侯之门出身,又得以科考入仕。于我而言,有这三点在手使得我能借着这身份同机会做很多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向她看来,“譬如,做个好官,不然便‘不若回家卖番薯’了。”
    这句话一出,便惹得女孩子再次笑了出来,她看向面前的林斐,说道:“可惜……你那三点,我一样都没有。”
    “在其位,看其身,谋其事。”林斐说道,“你在掖庭全须全尾的出了宫,来大理寺又化身巧妇庖制无米之炊,其间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好,对得住你此时的身份便够了!”
    她此时的身份?温明棠咬了一口手中绵软甜蜜的烤番薯,挑眉:“曾劳作于掖庭,一年前出宫,眼下又在大理寺公厨当厨子的罪官之女?”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重要的是,你能听得懂也能看得懂我说的话,做的事;我眼下与你说的这些话,要再寻一个如你这般看得懂也听得懂的女子,不易!”
    温明棠闻言,垂下眼睑,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天公偏爱罢了!”
    这一句感慨她今日不知说了多少次了,每发出一次感慨,内心便更为澄明通透。
    “如此说来的话,便鲜少有人比我更受天公偏爱了!”林斐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拿起女孩子放在手边的铁夹,学着她的样子,翻动着铁网上烘烤的瓜果物什,一边翻动,一边说道:“可还记得我头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温明棠当然记得,只不过想起那等时侯同众人一道排队等候出宫的情形,又觉得他大抵是不知道这一幕的。
    本以为面前的林斐会说是在赵记食肆替她解围之事,却未料到他一开口,竟是……
    “通明门,你手里握着一只饭团,在排队等候出宫。”他开口说道。
    这话一出之后,温明棠本能的便是一愣,旋即恍然:“倒是忘了,你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能记起来。”
    孰想这话一出,林斐便摇头道:“记住这个,与过目不忘之能无关!”他手执铁夹翻动铁网上烘烤的瓜果物什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向温明棠看来,目光掠过女孩子此时那张尽数显露于人前的脸,忽地笑了。
    “午时,日头刺眼,你立于人群中,背光而立。我一进通明门,便看到你整个人立于日光之中。那一日不知怎的,日头的光影尤为朦胧。我隔着日光的光影看到了你,即便你额前留着如此厚重的刘海,可平心而论,这还当真是我头一次知晓惊艳为何物。只觉得那一刻的你如云如雾,不似凡间中人。”林斐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难得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下意识低头的女孩子,顿了顿,忽地笑了,他道,“其实,若非彼时我还有事。那一刻,便是凭着这平生头一回遇到的如此特殊之感,我想当时,我大抵便会向你走过来了!”
    温明棠早在他说出这些话时,思绪便已回到了当初初遇时的情形:那一刻她抬头看向他,只觉得此人当真如画中人一般,衬得满城的宫墙绿柳黯然失色;却不成想,她在看他的同时,他亦在看她,眼中所见的她亦是平生从未见过的风景。
    “你不知晓,这等感觉于我而言太过特殊了,”林斐放下手里的铁夹,拿起一旁带柄的牛乳茶壶,为自己已见底的牛乳茶杯倒满,而后拿起茶杯送至唇边抿了一口,似是感慨,又似是怅然,“此时想来,竟觉得有些可惜。这等一见倾心之感转瞬即逝,我当时若非急着面圣,定会把握住那一刻的感觉。”
    “在那一日之前,我是难以理解那等头脑一热、做出私奔之举的男女的,只觉得这等举动委实可笑。可那一刻,却是突地有些明白那种感觉了,一见其人而倾心,没有外界的干扰,不顾身份、门第之见,全然心之所至的钟情,大抵很多人都会想着平生至少要随心上那么一回的。”林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底隐隐浮现出一丝名为遗憾的情绪,“那日,待我面圣归来,特意又走了通明门那条道。彼时排队的人依旧,你却已经不见了,我顿感可惜!”
    “虽彼时已然冷静下来了,可我依旧觉得惋惜。”林斐握着手里的粗陶牛乳茶杯,说道,“那时,我想,自己生来事事皆顺,这大抵会是我唯一的遗憾了,却不成想,不过隔了一日,又见到了你。”
    “这一次,是在赵记食肆。”林斐说道。
    往后的事便对上了。
    “其实那时我已冷静下来了,再次看到你不过相隔一日,我既觉得有趣,又冥冥之中有所预感,好似心里原本以为的遗憾正在慢慢的被补平。”林斐说到这里,自顾自的摇头笑了,“那一刻,我是当真觉得自己受天公偏爱,竟连惊鸿一瞥的那个人也不再是遗憾。”
    “此前,我从来是不信什么话本子里男女间相遇的故事的,”林斐说道,“我父亲母亲夫妻恩爱和睦,是经历重重相看,百般确定彼此身份、性子以及喜好皆合适之后才在一起的。”
    “是以,在遇见你之前,我所认知的夫妻男女之间最好的感情不外乎如此,”林斐说着,放下手里的粗陶牛乳茶杯,坦言,“这也同我做事的习性有关,查案要事事推敲,反复琢磨,于这等事上,我同样亦觉得需要如此。”
    “可你的出现,于我而言,便全然是一场意外了。我经历了一见倾心这等感觉,原本以为只会是惊鸿一瞥的遗憾,可只隔了一日,我又看到了你!”林斐说道,“你立在赵记食肆门前,伶牙俐齿的应对责难。”
    “偌大的长安城中每日来来走走有多少人?多少出宫的宫人一出宫门,便远离长安,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林斐说道,“可我着实没想到,我竟又一次遇见了你,那是我自一见倾心之后,头一次感觉到了缘分之妙!”
    “你的意外于我而言不止如此,”林斐说到这里,低头看向两人面前铁网上烘烤的物什,开口叙述着自己心里所感,“再后来,便是大理寺了,我先食了你做的吃食,如此对胃口,彼时却仍不知你来了大理寺公厨,与我同处一方屋檐之下,只以为你还在那赵记食肆里。”
    “那时,我心里也属实是被‘缘分’这二字惊到了,心道那我便不去赵记食肆了,若是往后还能在长安城别的地方遇到你,便证明我同你当真有缘分之说。”说到这里,林斐忽地笑了,“仿佛是自己的心声当真被上天听到了一般,你竟来了大理寺公厨,一方屋檐之下,我日日都能见到你。似是上天在竭力向我证明你我之间确实有缘分一般,竟是如此直接的将你送至了我的面前。”
    “说实话,比起案子,你于我而言,才是平生遇到的最奇的一件事。”说到这里,林斐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坦言,“对自己一见倾心之人,自然很难不生出好感来。可我彼时心里到底是觉得此事委实太过奇妙了,便想着竭力去忽视你同我之间几次三番被‘缘分’这一词牵引至一处的奇妙,尽力在人前表现的与一般人无二。”
    话说到这里,温明棠也点头道:“如此,也是最好的。若非意外,于我而言,低调行事才是最好的。”
    当然,意外这种事,此时的时局中,又因着陛下那里态度不明,实在不好说,便暂且不提了。
    “我心里一直这般想着,可同你接触的愈久,愈是发现,你好似方方面面都完全契合了我所求。”林斐说道,“不论是相貌还是内里,亦或者性子、喜好之流,都与我所求一般无二,就好似当真有月老那根红线一般,将最适合我的那个人牵引至了我的面前。”
    “这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奇妙的一件事,也是我头一次认栽。”林斐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目光半点不避讳的看着她,坦言,“实不相瞒,便连你的相貌,也是我平生所见最喜欢的那等了。”
    各花入各眼,眼前这朵花,真真是各方面都似是为他早早准备好的一般。
    “侯府公子俏厨娘?”林斐轻哂,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道,“其实,若是去岁年初时,我便停下了脚步,这‘侯府公子俏厨娘’的故事怕是会传的更早也更广!”
    “可我记得,彼时大理寺公厨才将一个周厨娘送去隔壁国子监,结果惹得学生读书分心?”温明棠记起了这一茬,忆起去岁那一连串阴差阳错的差事,说道,“若无这一茬,我当时就当去国子监当公厨师傅了!”
    “所以真真是巧合!若是如此,国子监虽就在大理寺前头,两个衙门紧邻相挨。可隔着一堵墙,多少人兴许终身都无法见上一面了!”林斐说到这里,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似是承诺,又似是随口一提,“不管此前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接下来你我之间的缘分,我都会自己续上。”
    ……
    回想了一番方才同女孩子围炉煮茶时闲聊的这一茬话,他抿唇,嘴角边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一席话,也算得上是话本子中男女所谓的表白心迹之语吧!
    看着面前感慨着“陛下圣明”的刘元等人,林斐叹了口气,心知自己方才在院中说过的那些话也只能同女孩子说,同样的,也只有那个女孩子敢同他说出这些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