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
    张首辅迎着陆景的目光，斩钉截铁道：“我不信我会人亡政息。虽然过往很多历史记载都证明了这一点，但也有商公和秦惠文王的珠玉在前。”
    “而我这些年里悉心规训教导陛下，陛下与我更是同心协力，凡事无不鼎力相助。”
    “陛下对我不仅委以重任，而且尊礼有加，言必称「元辅张先生」，或「张先生」，从不直呼我名。甚至在我刚上任首辅那几天，陛下就在平台单独召见我，共商大计。如此待遇！前所未有！”
    当今陛下初登大宝之际才不过十岁。
    但当今陛下幼时聪慧，即便十岁却已然有了天子气度。
    为掌控天子权柄，更是挤兑走了顾命大臣高肃……虽然这里面也有大太监冯宝和他张居正暗中推波助澜，让高肃专权之疑，身中帝心的因素。
    但由此可见当今陛下是聪慧的。
    所以张首辅坚信，就算将来他薨了，当今陛下为了天下计，也会维持他颁布的政令。
    这不仅是理智的判断。
    更有情感上的侧重。
    张首辅跟当今陛下的情谊，正如高肃和先帝的情谊。
    所以不管是从理性的判断，还是从情感的羁绊上来说，张首辅都不愿意相信陆景说的。
    陆景对此倒也没什么想争论的。
    他站在窗边，手里端着浊酒：“那就交给时间来证明吧，我估摸着你将来薨了，大概率是会进太庙的。”
    这是首辅的特权。
    至于文庙……
    陆景笑了笑，再次看向张首辅：“你要在大虞全面推广与鄂霍城的合作，士林那帮子人不会容你。伱进不了文庙。就算将来你进了太庙，但一道敕令就能下了你的供奉牌位……但你总归能通过这些，看看自己的身后事。”
    张首辅：“……”
    食肆里重料香味翻滚，气温甚至有些让人燥热。
    但张首辅却感觉自己浑身冰凉。
    陆景话语间的笃定，就仿佛他已经看到了未来一样。
    难道，这也是无上神通者的威能？
    张首辅忽地觉的有些心累，他抬眼望向对面：“你，是通过神通看到了什么吗？”
    陆景摇摇头：“没有，这只是我基于新学的唯物史观推演出来的未来。”
    新学……
    新学竟有如此威能？
    张首辅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现在啊，倒是愈发像文家圣人了……”
    说罢！
    张首辅拂袖起身，一身岳峙渊渟的宰辅气质顿时勃发出来：“不过我还是不信。帝王也是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无情者治世必得灾殃。
    灾不在此刻，也会在将来爆发。
    张首辅不信自己将来会得到如此待遇。
    所以，张首辅直视陆景说道：“那就暂且合作，其他的……且行且看吧。”
    陆景也点点头：“好。”
    张首辅起身往外走去，只是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陆景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还没说，当两股浪头撞到一起时，你会选哪一边呢。”
    张首辅刚抬起的手定在半空，但心底却得意畅快起来。
    看！
    他还是在意我的。
    张首辅高深莫测道：“我为什么要选？当是这世道如何选我！”
    说罢，张首辅头也不回的走了。
    于是，这老旧却充满烟火气的食肆里就剩下陆景一人坐在桌边。
    炭火铜炉里热汤滚滚，眼前雾蒸腾。
    透过雾气，旁人看不清陆景的面容，而陆景……却也好像看不清张首辅了。
    张首辅走后不久，就有一伙又一伙儿的人结伴来到这间食肆。
    他们有的是打更人，有的是深夜走镖的江湖人，还有深夜巡街的差人。
    这些人闹哄哄的挤在小小的食肆里，也把外面拼命想钻进来的寒气给挤了出去。
    陆景慢悠悠吃着，直到把东西都吃完，才结账离开。
    推开门瞬间，外面的风雪一下扑了进来，让食肆里的暖气都为之一散，惹得那群食客纷纷嚷嚷。
    陆景告罪一声，迅速关好门出去。
    平静的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孤灯几盏，在夜里倔强的照亮着不大的地方。
    陆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从这里看，这方天地当真是气象万千，红尘万丈。
    但——
    陆景一步跨出，眨眼就在高天之上。
    在他脚下是广袤且呈现略微弧度的大地。
    从这里看去，这天地却又是如此渺小。
    陆景抬头往更深邃更幽沉的天空望去，那些天外的存在们，会到这凡俗人间的接头走一走吗？
    不。
    他们不会。
    也没这个必要。
    陆景眼底顿时浮现出丝丝杀意，因为他们在天外，就把那群高高在上的天众，杀绝。
    ……
    大虞万昌四年末，和陆景秘密会晤过的张首辅回到内阁后，就开始着手准备跟鄂霍联手的事宜。
    首先要搞定的就是士林。
    现在大虞王朝很多官员其实都是各地士林的代言人。
    只要搞定了士林，张首辅在朝中做任何事都会轻松许多。
    说服士林并没有太费手段和脑筋。
    张首辅只一句“师左长技以制左”，就让大部分士林学派同意了张首辅接下来的举措。
    只引进鄂霍的技术，对鄂霍的学问和理论严防死守，甚至要进行更加严厉的封禁。
    而从鄂霍得到的技术和产品，这些士林，世家，豪绅也会是第一波受益的群体。
    利益开道，加上陆景这个巨大的威胁，以往那些彼此不对付，在朝野上下相互使绊子的士绅阶层竟然放下成见，联合到了一起。
    然后等过了年节，大虞朝廷就派出使节来到鄂霍，与鄂霍商谈合作的相关事宜。
    使节团抵达鄂霍城后，那自然也是有了一番波折。
    但陆景如今已是鄂霍之主，这种小事他压根不关心。
    一番唇枪舌战后，双方算是达成合作的条件。
    第一：物产渐丰的鄂霍城，每年都可以向大虞出售各类物资。而且价格比之市场价略低。
    这点合作的达成，双方都很满意。
    第二：鄂霍城向大虞派遣特使，专门支援各项技术，然后大虞为此要支付各项物资，还有银钱。
    针对物资和银钱的价码，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第三：鄂霍向大虞出售各种御兽卵，甚至还附送《炼命术》和《璞玉诀》。大虞则每年兴建公办学堂，进行义务教育。
    双方商谈的各项合作中，最主要的就是这三项。
    其他的都是些细枝末节。
    随着双方合作意向商谈成功，鄂霍和大虞的合作正式开始。
    鄂霍特产通过海上商路运往大虞。
    大虞在得到莫大的好处的同时，给鄂霍贡献了大量银钱，功法和大量特产。
    除此之外，大虞每年还兴建了许多的公办学堂，让各地百姓都能用他们能负担得起的价码上得起学，读得起书。
    当然，他们读的都还是孔孟之学。
    这也是让大虞各方势力闹不清楚的问题。
    内阁和鄂霍之间达成的交易中就包含这条，可这条除了让各地豪绅多花了点银子外，对他陆景和鄂霍有什么好处？
    他陆景图啥啊！
    虽然猜不到陆景要做什么，但为了获得御兽卵，培养家族中底层，中层的战力，各地豪绅，士族还是兴建了许多公办学堂。
    本来呢，各地豪绅士族不过是想着把自家名下的子弟招进来，也算是给自家培养储备人才了。
    但朝廷对这件事似乎格外重视。
    要求每一所公办学堂中，每年招收的学子名额必须达到千人，但教学质量倒是不用太高。
    每年！
    千人！
    这第一年倒还能让自家名下的孩子上学堂。
    可这一年年下来，哪来的这么多孩子？
    关键是这后面还有镇安司都御台跟着督查，别的不查，就查每年入学人数是不是够数，然后还要根据每年入学人数进行排名。
    然后根据排名来决定发放售出的御兽卵。
    这排名第一的，那自然是可以获得最多的御兽卵购买资格。
    那最末的，自然就最少。
    如此一来，各地豪绅士族为了壮大自己家族势力的力量，就不得不争抢入学名额。
    而这么一番操作下来，就搞得各地豪绅士族不得不抢着提高办学标准，争抢入学人数。
    达成合作第一年，大虞就新增学子超百万。
    而在如此造势之下，加上张首辅这些年来新政推行的效果，大虞国运更是节节攀升。
    但与日益兴隆的大虞不一样，张首辅的身体状况却是每况日下。
    这其实是不合理的。
    张首辅是大虞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日里更是养尊处优，加上这是神通世界，所以一般读书人，修行人的寿命都不短。
    哪怕是普通的修行人只有内力境的修为，加上保养的好，那往往都能活个六七十岁。
    而读书人中哪怕不修炼的，靠着一身养气的功夫，那也能活到七老八十。
    可偏偏！
    被王朝气运所青睐，身负天下的高官，还有皇帝，却往往短命的很。
    如果这是在没有神通伟力的世界，那还能用被别人暗算来解释。
    可在这充斥着神通伟力的世界，明明该长生久视的，天下最富贵之人，却为何短命？
    只因成于王朝气运者，也必将亡于王朝气运。
    很快，权倾一时，专制霸道的张首辅，于万昌八年，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