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宿
作者:文火煮茶   东洲往事最新章节     
    决定三国命运的生死之战终于结束了。玉轮国大败,额林遁逃,高昌国和渤海国也损失不小。入夜后,将士们点起火把打扫战场。郑安雅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一闭上眼睛全是硝烟、刀剑、鲜血和阵亡将士的遗体。她索性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大帐。外面的天黑漆漆的,看不到月亮和星星,想是被乌云遮住了。
    “陛下。”门口执戟的侍卫对她行礼。
    郑安雅问她:“武安君在哪里?”
    侍卫道:“武安君的帐篷里还点着灯,想是尚未歇息。”
    郑安雅道:“叫她来。”转身回到帐中。
    不一会儿,杜襄成挑帘而入,问道:“怎么,又睡不着了?”郑安雅有个毛病,但凡一场血战之后,当晚必定入睡困难,此时需要有人陪伴她入睡。这个人有时是房似瑾,有时是杜襄成。
    郑安雅应了一声,没说话。
    杜襄成笑道:“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多大的人了,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郑安雅道:“谁敢笑话我?脑袋不要了?”
    杜襄成道:“你等着,我有个法子。等会儿啊……”话没说完就坏笑着跑出去了,弄得郑安雅莫名其妙。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正当郑安雅百无聊赖地抱着被子发呆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安雅,你休息了吗?”
    是林长卿!
    郑安雅心里一惊,脱口而出道:“还没呢。”
    林长卿道:“那我进来了。”
    等到他真的进帐之后,郑安雅才发现自己只着一身寝衣,光着脚,头发散乱着,很不像样。林长卿见她这般模样也是吓了一跳,慌忙低头看地,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郑安雅起身披上外袍,疑惑道:“没有啊,我只是睡不着。你怎么来了?”
    林长卿这才敢抬眼看她,道:“是襄成……嗯是武安君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家伙!”郑安雅登时明白了杜襄成的目的,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我睡不着。”对上林长卿更疑惑的表情,她又补充道:“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都是襄成或者似瑾陪我的,刚好今晚她有事,所以……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这……”林长卿一时语塞。
    郑安雅搬来一张交椅放在榻前:“你就在这儿坐着,等我睡着了再走,好吗?”
    林长卿道:“好,你睡吧,我守着你。”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躺,起初倒没什么,但毕竟夜已深了,林长卿也累了一天,渐渐有了困意,眼皮不住地打架,头也快支撑不住了。
    郑安雅见他困了,用手指敲了敲他的交椅,道:“这张椅子可以放倒的,要不你躺一会儿吧,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林长卿起身摆弄了一下那张交椅,果然放倒之后和普通的单人榻没有区别。他就势躺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困得闭上了眼。等到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林长卿惊恐地发现自己不在渤海国的大帐中时,像猫被踩了尾巴一般地弹起身,一抬头对上了正在洗脸的郑安雅。
    “你……我们……我……”林长卿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一时语塞。
    “怎么了?”郑安雅看着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偷偷用面巾盖住嘴角上的笑意。
    林长卿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得走了。”
    话音未落,他披上外袍风一般地逃出了大帐,也不知听没听见郑安雅的那一句:“先用早膳如何?”
    一路逃回自己的大帐,林长卿依然惊魂未定,他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做贼一样的感觉了。他刚坐定茶还没咽下,林长晔就挑帘进来了,呛得他咳嗽不止。
    林长晔见他仍是昨天的装束,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林长卿不作声。
    林长晔叹了口气道:“哥,我不是刻意打听你的行踪,只是侍卫发现你昨晚一夜未归,怕你出事才让我来找你的。”
    林长卿依然不说话。
    林长晔忍不住了:“哥,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的?我听说是西帝半夜找你去,然后呢?你就在她那里待了一晚上?”
    林长卿长出一口气,叹道:“不然呢?”
    “你……你和她……没发生什么吧?”林长晔犹豫着问道。
    “当然没有!”林长卿道:“我困了,想着在躺椅上稍稍躺一会儿的,没想到就这么睡着了。”
    “那,她没把你怎么样吧?”林长晔问。
    “没有,你想什么呢?安雅是正经人。”林长卿扶额道。
    林长晔叹道:“哥,你可想过昨晚你二人共处一室的事会在两国的舆论场上引起多大的波澜吗?”
    林长卿脸上闪过一阵惊慌,随后忐忑地问道:“你们都知道了?”
    “当然,这种事传得最快了!”林长晔没好生气地说,“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林长卿道:“我已在两军阵前说过,会在战争结束后与安雅完婚,那就抓紧办婚事吧。”
    林长晔却有几分同情地看着他:“你当真愿意?”
    林长卿道:“愿不愿意都没办法,我无意中逗留一晚已经使她的名节受损,若是不认账,我有何颜面对天下人?”
    “你怎么还愧疚上了?”林长晔几乎跳了起来:“你没看出来这是她在算计你?我问你,昨晚是你主动去的,还是她叫你去的?”
    “是杜襄成叫我去的,说她找我有事。”
    “那你去了之后,她有要紧事吗?”
    “没有,她说她睡不着,让我等她睡着了再走。”
    “然后呢?”
    “然后?我不小心睡着了,一睁眼就天亮了。”
    “那时候她醒了没有?”
    “醒了,在洗漱。”
    “是她叫醒你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醒的。”
    “那不得了?”林长晔道:“她醒了,发现你还没走,不慌不忙地洗漱,也不叫醒你。你说你无意逗留了一晚损了她的名节,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你别胡说,安雅到底是女人。”林长卿两颊绯红,语气急促。
    “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还替她说话?”林长晔气得直捶案,“你知不知道神族女子大多是走婚的,即使是结婚比例最高的五姓女当中也有部分人保留了走婚的习俗?你知道她们怎么找男人吗?在篝火晚会上和哪个男人看对眼了就直接带回家,怀孕了就生,生下来一大家子一起养,也不管是哪个男人生的!”
    “长晔,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林长卿素来行得正坐得端,未免觉得林长晔的话有些不堪入耳。
    林长晔被他气笑了:“你还不信?告诉你,我表姐没结过婚,你也没见她跟哪个男人在一起吧?可是她有个女儿,和高无疾的孩子差不多大。高无疾你还记得吧?当年是我的侍卫长,后来留在高昌国和牟清泉成婚的。外人都知道我表姐的女儿是杜家人的心头肉,可是几乎没人知道她父亲是谁,她连我都不告诉。问起来就是那个男人不重要,不值一提!”
    “这……”林长卿颇为惊讶,他平日里克己复礼惯了,杜襄成这种行为对他而言根本就是无媒苟合。若是放在渤海国,平日里百姓们骂人用的“没爹教的东西”指的不是父亲去世而是母亲非婚生子,在有些礼教严苛的地方,这种女子甚至会被逼自杀,她们所生的子女也是最见不得人的。可是杜家人竟然拿这个孩子当宝贝,实在不可思议。
    “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表姐有孩子的事。”林长卿道,他今天受的打击够多了,一时缓不过来。
    林长晔轻笑道:“这种事告诉你岂不是污了你的耳朵?总之一句话,昨晚的事西帝不在意,神族乃至整个高昌国也不会在意,在意的只有你和我们渤海国。所以,不是你毁了她的名节,而是她毁了你的!你要是不信,这次回去让太后告诉世家大族们要给你选妃,你看看有几个体面人家会像从前那样巴巴地把女儿送来!”
    “胡说什么呢?越扯越远了!”林长卿斥责道。
    “你还是想想太后那一关怎么过吧。”林长晔道,“这件事怕已经传到她老人家的耳朵里了。”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郑河清第二天就上门了。林长卿亲自出营地迎接,准备像往常一样扶她下车,被她甩了甩袖子,他只好尴尬地走在她身后。入了大帐,林长卿屏退众人,只剩他和林长晔两个留在帐中。
    “你可知错?”郑河清一脸严肃地问道。
    林长卿垂手侍立:“母亲息怒,儿子知错了。”
    “你从小就孝顺懂事,处处让我省心。我总以为你行事谨慎,哪知道你要么不犯错,一下子就犯个这么大的!未曾婚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种事你怎么做得出来?不怕稷下学宫的老夫子们和那些世家大族们背后戳你的脊梁骨吗?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林长卿含泪道:“都是孩儿的错,让母亲操心了。”
    “太后,其实这事儿也没那么糟……”见林长卿挨骂,林长晔忍不住替他说话。
    “你闭嘴!还有脸说!临走前我再三叫你看好他,你是怎么看的?”郑河清气不打一处来。
    林长晔慌忙跪下请罪,林长卿也一撩衣袍准备跪下,被郑河清拦住了。
    “你是帝王,老妇可受不起你这一跪!”
    正在这时,帐外有人传话:“西帝陛下前来看望东太后”。郑河清稍敛怒气,和长卿长晔兄弟一起出帐迎接。
    郑安雅听说郑河清来了,知道她八成是为了前天晚上的事。她前来拜访一则是出于礼节,二则是她也很想知道,在莞尔和嫣然为间谍的事败露之后这位姨母到底对她是什么态度。
    “阿咪吉,您怎么来了?”郑安雅远远看见郑河清,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我就在离此处不足百里的武阳郡,听说打完仗了,过来看看。”郑河清面无表情地说。
    郑安雅道:“您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呀?我们去接您。”
    郑河清道:“你们都有要紧事,我可不敢打扰。”
    郑安雅笑道:“这兵荒马乱的,又不安全,您来这里做什么呀?在临淄待着多好。”
    郑河清道:“武阳和临淄能有多大差别?仗打赢了,哪里都安全,打败了,哪里都不安全。我不过想离我儿子近一些罢了。怎么,听你的口气,似乎不想见到我?”
    郑安雅陪笑道:“怎么会呢,您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上前准备牵她的手。
    林长晔见郑河清面色不善,怕二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起来,忙将郑安雅和杜襄成引入大帐内,又命众侍卫退出五十步外。
    进入帐中,见左右没有旁人,郑安雅问道:“阿咪吉,您这是怎么了?”
    郑河清忍了许久,也打开天窗说亮话,道:“你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呢?我好好的儿子都让你勾引坏了!”
    郑安雅嘴上笑着,眼中满满的不以为然:“阿咪吉言重了吧。我和长卿早有婚约在身,前几日他又当着众将士的面宣布会与我成婚,何来勾引一说?”
    郑河清冷笑道:“婚约,你们的婚书在哪儿呢?你骗骗外人也就算了,这件事当初是我一手操办的,就是为了救高昌国于水火才对外谎称的婚约。三茶六礼一样都没有,算哪门子订婚?”
    听她这么一说,郑安雅也不假笑了,冷下脸来道:“如此说来,您是想悔婚了?”说完瞟了一眼林长卿,意思是:你母亲要悔婚,你看怎么办?
    “对,我后悔了,我不能让我儿子娶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儿媳妇!我儿子可是清清白白的!”郑河清怒道。
    “呵呵,我没有廉耻?”郑安雅也是一股怒气直冲脑袋,“我不知廉耻难道你知道?你这个知道廉耻的还往自己清清白白的儿子床上塞女人?没想到啊,天不遂人愿,那俩货居然是间人!呵呵,哈哈!”
    “我……他……他是男人,男人多几个姬妾怎么了?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郑河清道。
    “您别忘了,您是神族,长卿也是神族后代,神族男人不能同时与多个女人保持关系,这是神族的规矩。”郑安雅道。
    郑河清沉默片刻,正色道:“我早就离开了高昌国,我的儿子是渤海国的王,他就得守渤海国的规矩。否则何以服众?郑安雅你听好了,你不要以为抓住我一个错处就能拿捏我,我是他的母亲,无论我犯过多少错我都是他的母亲,都是为了他好。渤海国以孝道治国,成婚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卿婚姻大事就得听我的。我把话放在这儿,只要我不同意,你们两个就成不了!”
    郑安雅一时语塞,她原本以为郑河清的身上多少会留有一些高昌国的痕迹,不会像普通渤海人那样迂腐,再加上之前谢氏姐妹的事,她身为太后和母亲应该求个大家都体面的结局。如此看来,当年郑河清叛逃出国,怕是早就不把自己当高昌人了,如今的她对自己非但没有愧疚,还有满满的恶意。
    两人都不说话了,帐中死一般的寂静。正当其他三个人发愁该如何破解僵局的时候,帐外传来了一声高呼:“陛下,昌平君有信使来报!”
    郑安雅巴不得这一声,道了一声对不住赶紧往帐外奔。
    信使道:“启禀陛下,昌平君在辽东境内斩杀北帝,其所部尽数被灭。”
    郑安雅心中狂喜,又有些不敢相信:“你再说一遍,额林死了?是真的死了?”
    信使道:“北帝已死,确切无误,遗体由昌平君遣专人保管。”
    “好啊,好啊!”郑安雅大笑起来:“他终于死了,大患已除,大患已除啊!你火速回去告诉昌平君,朕会亲率大军与她在仙州会合。”
    信使从容地说道:“回陛下,昌平君说:若要集结大军,在淞南县最为合适,她在那里等着您。”
    郑安雅笑道:“好,就依昌平君。”说罢,她不再理会林长卿和郑河清,自行点了兵马出发。
    注:林长晔对神族走婚的描述是基于他自己的理解,不一定准确,实际上神族对待走婚是非常严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