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城破
作者:文火煮茶   东洲往事最新章节     
    郑安雅与房似瑾会师于淞南县城郊。二人清点人员辎重后发现,带出来的三十万人中,能战斗的只剩下不到十二万了,阵亡约十五万,还有三万左右负伤的,辎重也损毁过半。
    “惨胜犹败啊!”郑安雅感叹道。
    房似瑾道:“陛下,此时玉轮国内空虚,我们若不借此机会攻占玉轮国,日后恐为大患。”
    郑安雅冲她笑了笑:“我知道,没说不打。”
    玉轮国虽称为“国”,但其建制仍沿袭了大量的草原传统特色。他们通常不设城邦,分部落逐水草而居。除了都城不尔罕是一座像模像样的城市之外,其他三五座小城的城墙还没有一人高。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占了,不出旬日就打到不尔罕城下。破城之战也并不艰难,不到一丈高的城墙在高昌国的云梯和冲车面前根本不堪一击,高昌军全力攻打了两日,城门即被攻破。郑安雅见战斗进行得如此顺利,不由得满心欢喜,即刻随先头部队进了城。有人提醒她城中尚有数万玉轮人,或有小股敌军埋伏其中尚未可知,建议她缓几日再入城。郑安雅哪里听得进去?她要亲自告诉玉轮国的百姓,他们的北帝已经死了,他们的抵抗再也没有意义,只有投降才是出路。她还要进入玉轮国的皇宫,俘虏宗室和百官、捣毁宗庙,让天下人都看看与她和东帝作对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郑安雅在城中东游西逛,不时地对城中的房屋、街道等点评几句。
    “陛下小心!”一个身影如风一般地将她推开。原来是一个敌兵躺在地上装死,见郑安雅周围防卫松懈偷袭一把,幸好被郑萧儿及时发现。只见他推开了主君,自己却被对方深深地射中了后腰,疼得他大叫出来。
    “萧儿!”见郑萧儿受伤,郑安雅心疼不已,提刀上前砍翻那人。
    “陛下,小心身后!”郑萧儿话音未落,一支弩箭破风而来。郑安雅躲闪不及,被射中了后背,饶是她的铠甲结实,箭头也已没入皮肉。原来躲在暗处的敌军不止一人!
    几名影卫赶来将她团团围住,郑安雅低声对众人道:“不许声张,动摇军心者斩!”说罢命人剪断剑杆,草草包扎一下便站起身。
    直到这时高昌人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些玉轮人以建筑物和大大小小的帐篷为依托,或躲在暗处用弓弩射击,或三五成群袭击落单的高昌人,没有武器的甚至还用弹弓和石块伤人,进城不到半日,已有数十名高昌国将士命丧其中。
    “不是说额林倾巢而出吗?怎么城里还有这么多兵?难不成是那些溃散的逃兵们回来了?”郑安雅大惑不解。
    房似瑾道:“那些袭击者大多不是兵,而是留守城中的老幼妇孺。”
    “什么,还有孩子?”郑安雅很是惊讶。女人能上战场在她的认知中不奇怪,但她手下抓到的一些孩童看起来还不到十岁,这么小的年龄竟然也能引矢放箭并且杀伤对手,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据被俘士兵交代,他们从五六岁就开始学习拉弓射箭了,到了八岁就要学骑射。”房似瑾道。
    “嚯,这么早啊。玉轮国果然不可小觑,啊……”郑安雅说着说着,一块石头直冲她的面门,她闪身一躲,一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脸上也多了一道血印。房似瑾迅速出动,从一处倒塌的房屋后提溜出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只见那孩子一边挥舞着弹弓,一边冲她哇哇乱叫。
    “他在说什么?”郑安雅问,虽然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很愤怒。
    被问的人是卫琉璃的下属,姓白名桐,因其知识广博,被人戏称为“百事通”。白桐动了动嘴,没说话。
    郑安雅冷笑道:“肯定不是好话,骂我呢对吧?”
    白桐道:“他说他要杀了高昌人,为大汗报仇。”
    “为大汗报仇?额林如此得人心吗?”郑安雅问。
    白桐道:“回陛下,从北帝的祖父开始,他们在漠东草原上就以善待部族出名。尤其是北帝的父亲和他,效仿中原强国兴修水利、构筑城池、让很多逐水草而居的牧民过上了定居的日子。他还鼓励经商,与中原互通有无,让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拥有了比他们的父辈更好的生活。百姓们无不感念他的恩德,很多人与其说是他的臣民,不如说是他的信徒。”
    “信徒?”郑安雅忽然笑了:“额林还自称是我的信徒呢。传令下去,大军进城,给我好好地搜,把一切可疑的人都找出来,赶到城外的空地上!我们的士兵比他们的百姓还多,哪怕一个盯一个,也给我摁住他们!”
    城内一夜鸡飞狗跳。第二天拂晓开始,一批批玉轮人被高昌军押着走出城,等到最后一批玉轮百姓出城时,已经是午后了。郑安雅命人用车载着额林的遗体推到玉轮国百姓面前,对众人道:“朕知道你们都愿意效忠北帝,是因为他让你们过上了好日子。可是如今他已经死了,你们何必如此固执?他是皇帝,朕也是皇帝,从今往后,做朕的臣民如何?朕可以对天发誓,他给你们的朕一样也能给,绝不亏待你们。”
    百姓们鸦雀无声。郑安雅问道:“怎么不说话?”
    众人还是低头不语。一位老者站了出来:“西帝陛下,我们知道您是一位英明神武的君王,可是我们玉轮人有句俗话:‘好的马跑得再远也会回到家乡,忠诚的仆人哪怕外人对他再好也会效忠自己的主人。’我们只愿意做大汗的臣民,还望陛下谅解。”
    郑安雅笑道:“朕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崇拜他,就像信徒对神明一样。可是你们恐怕不知道,额林曾经当着我的面说他是我的信徒。如果他是你们的神明,那我就是你们神明的神明,你们不愿意改信我吗?”
    老者道:“恐怕西帝陛下不懂我们草原的规矩。我们信奉‘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同样的道理,您的信徒的信徒也不是您的信徒。我们只愿臣服于我们的大汗,至于您,恕难从命!”
    郑安雅对众人道:“你们呢?”
    百姓们还是不作声。郑安雅的面色逐渐变冷,问道:“你们不怕死吗?”
    房似瑾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陛下,他们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死在战场上,恐怕……”
    郑安雅忽然笑出声:“好,好,很好。朕知道你们一时间很难接受。但是朕的耐心有限,给你们两个时辰考虑。传令下去,城中百姓可以相互交谈,但不得擅自走动。天黑之前朕会再问你们一次。届时不愿归顺者,格杀勿论!”
    距离不尔罕约一百里的地方,林氏兄弟和他们的部队正在不紧不慢地行军。原本按照林长卿的意思,大军应该原地休整或推进到边关即可,但林长晔持反对意见,他认为高昌国已经奔着占领玉轮国去了,若是任由高昌国把玉轮国整个吃掉,日后的局面难免对渤海国不利,应该迅速推进才是。两人难得意见相左,经过好一番拉扯,终于决定将大部分士兵留在国境内,只带三万人去不尔罕。
    兄弟俩正坐在车里说笑,忽然有人来报,说有两名女子自称是扶余人,有急事要面见东帝陛下。林长卿以为扶余国出了什么事,便同意召见她们。哪知一见这两人,林长卿还没说什么,林长晔率先跳了起来:“莞尔?你不是应该在诏狱里吗?你竟敢越狱?我还真是小看了你,来人,将她就地正法!”
    莞尔冲着林长卿大声道:“陛下,婢子擅自越狱罪该万死,但眼下着实有万分紧急的事要说与陛下,求陛下开恩听婢子一言,再杀不迟。”
    林长卿微闭双目,道:“你还有脸来?到底为了什么事,你身边的这人是谁?”
    莞尔道:“启禀陛下,此人是婢子的表姑,她是从不尔罕逃出来的。求陛下救救不尔罕的百姓吧!”
    那名女子也伏地呼号:“东帝陛下,草民与莞尔姑娘的父母本是扶余人,多年前被乱军掳走,做了玉轮人的奴隶。就在前些日子,西帝率军攻破城,因城中百姓不服,她……她要屠城!”
    “你说什么?西帝要屠城?”林长卿道,“安雅不像这种人啊。”
    林长晔道:“你们两个长话短说,西帝陛下为何要屠城?”
    莞尔的表姑便把城中发生的事情,包括西帝如何受伤、如何逼迫城中百姓投降,自己如何九死一生地逃出来,又是如何遇到莞尔的,通通说了一遍。林氏兄弟听完后沉默了,虽然郑安雅征战多年从未有过屠城的先例,但一则这次她本来就是负气出走,心情不会太好,二则城破后接连遇袭,城中百姓又不愿投降,她一时怒从心头起,难免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陛下,求您快去阻止西帝陛下。若能救得城中七万百姓,婢子愿下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莞尔说罢,叩头直至流血。
    林长卿长叹一声道:“去看看吧。”于是下令队伍全速前进。
    即便如此,林长卿他们来到不尔罕城外时已是日薄西山了。林长卿老远就望见一批批玉轮国打扮的人被高昌军押解着,其人数之多一眼望不到边。走近了看,这些人当中有须发皆白的老人、哭泣的孩子和竭力安抚他们的妇女,看装束都是普通百姓。还有大量的空地上留有成片的脚印,显然那里之前也站着人,只是不知道去哪里了。林长卿越看越惶恐,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安雅已经开始杀人了吗?如果这些空地上的脚印是被杀的人留下的,那得杀了多少人?他驱车向前,两边的军士裹挟着百姓为他让路,终于在靠近城墙的地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安雅,住手!”林长卿大喝一声。
    郑安雅略微转了下身子,却依然背对着他道:“长卿,你是来替他们求情的?”
    林长卿跳下车,刚上前几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直冲脑门,令他十分难受。他环顾四周,只见地上满是血迹,大部分已经干涸,还有少量新鲜的血和几具无头尸体,显然是不久前被砍头的。林长卿感觉自己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天冷还是心寒,尤其是在弥漫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地方见到态度冷漠的郑安雅,更让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安雅,你不要再杀人了!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啊!”林长卿上前两步,试图来到她的面前。
    郑安雅却又把身子转了过去,继续背对他,左手摆弄着一块丝帕,问他:“玉轮国已经亡了,可这些人不愿意归顺我,怎么办呢?”
    林长卿急道:“那也不能都杀了,这可是七万人啊!”
    林长晔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低声对他说:“哥你别冲动,莞尔的消息可能有误。我方才看过,没有那么多人。”
    林长卿甩开他的手道:“这关莞尔什么事?就算没有七万,站在这里的人还少吗?”
    郑安雅听到“莞尔”二字忽地转过身来,对林长卿冷笑道:“我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呢,原来是因为那个莞尔。恕我眼拙,之前真没看出来她是个人物,堂堂渤海国诏狱都想出就出。当真不简单呐!”
    林长晔心道“不好”,忙上前陪笑说:“陛下,都是我的错,没发现诏狱中也有狱卒被玉轮国买通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整顿。”
    林长卿惊讶道:“安雅,你的脸……”
    脸上的伤口被他看到,郑安雅不禁一阵气恼,虽说神族不像人族女子那般仰仗美貌,但也讲究威严持重,破相可是大忌。她不理会林长晔,只对林长卿道:“是啊,我的脸伤着了,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我本来就不好看,现在脸毁了你更嫌弃了是不是?我问你,你如此急匆匆地赶来兴师问罪,是舍不得城中百姓,还是舍不得莞尔的父母兄弟?”
    被她这么一问,林长卿又是失望又是气恼:“我问的是你杀人的事,这和莞尔有什么关系?安雅,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你这样滥杀无辜百姓与禽兽何异?”
    “禽兽?哈哈哈哈!”郑安雅的笑声响彻上空,“林长卿,我曾经数次救你于水火。淳于国、钟离国哪个不是我打残了之后送给你的?没有我、没有高昌国,渤海国能那么容易就统一东域吗?你能当得了东帝吗?可惜啊,我忙活一场到头来就得了你的一句禽兽?哈哈哈哈……”
    “兄长口不择言,还请西帝陛下恕罪!”林长晔慌忙跪了下来。
    郑安雅再一次忽略了他,怒道:“林长卿,你怕不是忘了,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年我为了在河西郡推行变法,曾默许卫信忠一日杀七百余人,白水河都染成了赤水河!你问我什么时候变成了禽兽?太可笑了,我本来就是这副样子从来没变过,这些年来与我这个禽兽为伍,还真是委屈你了呢!噢,你心疼他们是不是?我偏要杀给你看,就从莞尔的父母开始!”
    “安雅,你……你真是疯了!”林长卿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房似瑾快步跑来,按住她道:“陛下,臣在皇宫中发现一间密室,里面有些东西您最好亲自去看一看。”
    郑安雅扫了一眼林氏兄弟,任由房似瑾拉着她离开了。
    注:
    1.屠城当然是错的,郑安雅作出这样的决定一是为了吓唬玉轮国百姓,让他们迫于压力尽快归顺;二是被林长卿气昏头了,话赶话就到了这一步。
    2.林长卿以为郑安雅杀了很多百姓,其实不是的,后文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