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雅来到皇宫,见到了那间所谓的“密室”,忍不住吐槽道:“你管这叫密室?你不说我以为是个大殿呢,连外墙都金碧辉煌,生怕别人看不见。”
房似瑾道:“据宫女和侍卫们说,额林在此处派了重兵把守,从不让别人靠近。”
“噢,是吗?那我得进去看看,他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郑安雅懒懒地说。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里面更加奢华:梁柱上描龙画凤,墙上是用红珊瑚、翡翠、珍珠等镶嵌而成的五彩祥云图案,镶边用的是黄玛瑙,留白的地方都贴了金。还有一扇巨大的屏风,上面的山水是用上好的朱砂和孔雀石粉末画成的。郑安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额林什么品味啊,不是大红大绿的就是金的,这里不会是他的婚房吧?”
绕过屏风,是一间卧室模样的屋子,中间有一张大床,床上铺着一张极为细密的白色绒毯,不知什么材质,其光泽度堪比青紫蓝,一看就是个稀罕物件,枕头、被褥、桌椅柜奁也无不精致。床头悬挂着两张巨幅绣像,左边一幅显然画的是额林,右边那幅则是一个头戴珠翠、身着玉轮国华服的女子。郑安雅看那女子莫名地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心想这莫非是额林的妻子。可她又依稀记得额林没定过亲,或许是他的心上人也不一定。
“拜见西帝陛下。多年不见,陛下风采依旧,真是令人羡慕啊。”一个清冷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一个同样衣着华贵的女子正在朝她行礼,在她的身后站着几个披坚执锐的高昌国军士。
郑安雅觉得奇怪,问道:“你是谁?你见过我?”
那女子嘴上在笑,眼角和鼻尖却是通红的,一看就是刚哭过。她说:“西帝陛下果然贵人多忘事,不过也对,当年我和哥哥不过是两个小毛孩子,怎么敢指望陛下记得我们呢?”
郑安雅不禁望着房似瑾,后者低声道:“这是北帝的妹妹,哈尔公主。”
“哦,原来你就是哈尔。”郑安雅心想她的哥哥刚死,难怪她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哈尔道:“我见陛下看这幅绣像看得出神。怎么,您喜欢这绣像吗?”
郑安雅吃不准她的意思,没有回答,转头问房似瑾:“你就带我来看这些?”
房似瑾低声道:“陛下,您看那边。”
郑安雅转过身望向来处,原来屏风背后也挂着两幅绣像,左边一幅是身着高昌国服饰的额林,右边那一幅却让她瞳孔巨震,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那幅绣像上的女子如此眼熟,那不就是她自己?这一幅绣的是她常穿的朝服的模样,而那一幅绣的是她从未穿过的玉轮国服饰,所以她才会认不出来。
“这……这是……”她一时语塞。
哈尔道:“十八年前,也就是高昌国的永昌四十七年,您在临淄城外见过我们。那一年我九岁,哥哥十一岁。哥哥从小就仰慕您,发誓要以您为榜样,成为像您一样伟大的君王。他想与您结为夫妻,问您是否愿意等他长大,您当时可是亲口答应他的。得到您的允诺后,哥哥喜出望外,我屡次提醒他那不过是高昌王哄孩子的话,可他就是不甘心。他不止一次对我说:‘我知道高昌王最爱权力,她的愿望是统一天下,照目前这个趋势,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统一西域的,如果我统一了东域,她看在半边天下的份上肯定愿意嫁给我。’我问他:‘你可知道,她的寿命是无穷的。如果你与她结为夫妇,你打下的江山终将落到她的手上,因为你活不过她,即便你们有了孩子,等那孩子长大了都未必记得你,况且她不是心仪渤海王吗?’他笑着对我说:‘在我看来这正是我的优势所在。我寿命短,所以我死后两个国家肯定会合并,那她就真正地一统天下了,这不正是她最看重的东西?你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高昌王不是恶人,她会善待我们的族人和百姓的。至于孩子嘛,哪个父母不希望孩子过得比自己好?如果我的孩子能长生不老,又能享有荣华富贵,那再好没有了。她喜欢林长卿又怎么样?林长卿会把整个国家交给她吗?所以,只要我足够强,强到能和林长卿平起平坐,她说不定就会选择我。一定是这样的,我了解她。’如今看来,哥哥终究是错付了,错付了啊……”
郑安雅呆呆地立在原地,哈尔的话犹如一颗炸雷在她耳边爆响,炸得她头晕目眩。她依稀记得的确有那么一个孩子,像牛皮糖一样粘着她,恳请她等他长大,那个孩子就是额林吗?不对,那人肯定不叫额林,叫什么来着?
“可是……他不叫额林。我调查过,额林没有改过名。”郑安雅道。
一旁的房似瑾被惊到了,她挡在郑安雅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不是吧,真有这事儿?方才她说与我听的时候,我还当她糊弄我呢。”
哈尔含泪笑道:“我们改过姓,但没改过名。哥哥小时候叫乌沙格林,在我们的语言里,‘乌沙克’意为‘小’,‘额林’意为‘石头’,所以拼起来的‘乌沙格林’就是‘小石头’的意思。他小时叫小石头,长大了总不能还叫小石头吧?于是就去掉了前面的‘乌沙克’,只剩下‘额林’一词,这在我们草原上不算改名。至于姓,我们家原本姓赛因不花,意思是‘健壮的牛’。哥哥嫌它不好,说旁人一看就知道我们祖上是奴隶出身,就改成了‘坤都’。”
“乌沙格林,乌沙格林……”郑安雅喃喃自语。一段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一个游牧民族打扮的男孩子操着并不流利的官话对她说:“我只是想见见您”、“您长得真好看”、“我想和您结为夫妻,但是我现在还太小,您等我长大好不好?”
额林就是乌沙格林?
“陛下,哥哥是真心爱慕您,真心想和您共享天下的!可是您是怎么对待他的?您将他的真心踩在脚底,将他人的假意捧在手心,您根本不屑看他一眼,您的眼里只有那个林长卿!只有那个林长卿!”许是太过悲痛,哈尔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她放声哭泣,整座宫殿都弥漫着她的哀嚎声。
“是这样吗?额林是乌沙格林,所以他写给我的信不是出言不逊而是出自真心?是我误会他了吗?”郑安雅一边往殿外走一边问自己。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她一刻也不想待了,生怕下一刻自己就会失态。她耷拉着脑袋,本能地朝外走,出宫,出城。见她这般模样,房似瑾和侍卫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且不论额林对她的感情有几分真,他梦想着一统天下,也希望自己的子孙能长生不老,他出于这两个目的对自己拼命示好倒也说得过去。他真的愿意在死后把整个玉轮国交给自己吗?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确会善待他的族人。所以,如果她一开始就没有误会额林,那他们的关系乃至三个国家的关系会不会和现在完全不同……
额林爱慕自己或许是真的,但他的所作所为全都不对自己的胃口,因此他做的越多也就错的越多,自己也对他越发反感。引起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额林冒然进攻渤海国,引发三国大战,最后导致他自己身死、玉轮国濒临灭亡,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他以为西帝只爱权力,只要他足够强就可以与自己并肩而立,但实际上她除了权力之外也很看重感情,即便渤海国的国力不及玉轮国,她依然愿意为渤海国而战,只因她爱着林长卿。那么,林长卿是怎么想的呢?自己在林长卿眼里会不会就像额林之于自己,因为不爱,所以怎么做都是错?她曾救他于淳于国的重围之中,又将打下的淳于国所有城池送与他,他仅仅因为自己将他比做“妻子”就拉下脸来。她也曾打残了钟离国,让他捡了个大便宜,又因为饿死了众多百姓引得他不快。如今,她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付出十几万人的代价才帮他打退了玉轮国,而他居然为了一个宫女、玉轮国的间人当众斥责她。所有这一切是不是都意味着,林长卿一点都不爱她?那她所做的这一切还值得吗?如果林长卿对她只是虚与委蛇甚至利用自己对他的感情拿高昌国当渤海国的肉盾,那她又该如何?郑安雅的脑子里塞满了问题,她走得很慢很慢,两条腿仿佛有千钧重。终于,当她远远望见林长卿的那一刻,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天已经全黑了,将士们点起了火把,猛火油燃烧的气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十分难闻。郑安雅没有心情理会这些,因为她惊讶地发现,那些玉轮国百姓都不见了!放眼望去全都是高昌国的士兵,没有一个玉轮人!
“人呢?”她问道。
一位裨将跑上来,战战兢兢地说:“陛下,东帝陛下把人放走了。属下……属下拦不住,请陛下降罪!”
“安雅,人是我下令放的,请你不要责怪他们。”林长卿道。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能耐从我的手上抢人呢。”郑安雅淡淡地说。
“安雅,放过他们吧,你的双手不要再沾血了……”林长卿道。
“是外臣擅自做主,请西帝陛下恕罪!”林长晔跪下道。
“你住口!”郑安雅忽然大喝一声,吓得林长晔一激灵。
“林长卿,你好伟大啊,有你这样仁慈的君王真是天下人的福气啊!呵呵,哈哈!”郑安雅声音凄厉,不知是哭还是笑:“就在几个月前,我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率三十万人出征,如今能回去的还不到一半。我的卫戍部队折损七成、影卫死伤过半、还折损了一个卫尉卿。到头来,我成了禽兽你得了民心。我真傻,真的!渤海国和玉轮国打仗,关我们高昌国什么事?等你们拼个两败俱伤,我再出手收拾残局不好吗?我吃饱了撑的来管这一摊子!”
“自古联军多败绩,你当我们为什么能打赢?是我,在出征前三番五次告诫将士们,要把渤海国当成自己的国家来守护,保卫渤海国就是保卫高昌国,所以他们才会那么拼命!”
“是我,在大战前下令此战只砍人头不抓俘虏,因此将士们才能尽最大的努力杀伤敌军的有生力量!为此他们损失了自己本应得到的功劳和爵位!”
“如果我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及渤海国的死活,只怕你们的大军刚刚摆好阵型就被玉轮国的骑兵冲垮了!”
现场无一人敢回话,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片刻,郑安雅转身问裨将:“我问你,之前归顺的那些人可有登记造册?”
裨将道:“按照昌平君的吩咐,只要是主动归顺的都登记了。”
郑安雅道:“好。传朕旨意:凡归顺者,无论其从前身份如何,皆为平民;不愿归顺而擅自归家者,贬为官奴;若有一心求死者,断头台就在这里,朕成全他们!还有,昭告天下:玉轮国已被高昌国所灭,自即日起,玉轮国所有国土、子民皆归高昌国所有。他国人士……”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林氏兄弟,“他国人士限三日内离境,否则将视作对高昌国的非法入侵。”
“我说的够清楚了吗?”郑安雅的目光从林长卿滑到了林长晔。
“陛下放心,我们明日一早就回渤海国。”林长晔道。
郑安雅不理会林长卿,自顾自地登车回营去了。
次日清晨,林长晔前去找郑安雅,却发现她已经离开了,迎接他的只有房似瑾。
林长晔大惊,问道:“陛下何时离开的?”
房似瑾道:“天没亮就起来了,说是一晚上没睡着。去了一趟皇宫,然后就回国了。”
林长晔心中暗叫不好,昨天两人闹得那么大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原本想着自己先过来通个气,再慢慢调和两人的矛盾,哪知道郑安雅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你不和她一起走吗?”林长晔问道。
房似瑾道:“陛下命我留下来主事。清源君见谅,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就不留你了。”
“哎,等等,”见房似瑾下了逐客令,林长晔立马摆出一副讨好的面孔:“姐姐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又不是不走。对了,玉轮国宗室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尤其是哈尔公主。这个可以对我说吧?”
房似瑾道:“以帝王之礼厚葬额林,赐死哈尔,其余族人可以做额林的守陵人也可以成为普通百姓,不过一切行动都必须在我们的掌控之下。”
“西帝要杀哈尔?”
“不是要杀,是已经杀了,今天一大早在宫里,陛下亲眼看着她死的。”
“啊?”林长晔震惊。
房似瑾不耐烦道:“不赐死她怎么办?都知道东帝陛下仁慈,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她的性命,但是哈尔在玉轮国的威望仅次于额林,留着她早晚会出事。西帝怕夜长梦多,赶紧杀了她以绝后患。我说,你们不是今天就走吗,还不去收拾东西?”
林长晔赔笑道:“似瑾姐姐,看在我表姐和你是发小的份上,你就通融通融,宽限我一两天呗?”
房似瑾道:“西帝陛下和襄成也是发小,你怎么不去找她通融?”见林长晔不搭话,她又说:“不是我刻意为难你们,实在是君命难违。陛下心情不好,我也不敢触怒她。”
注:
房似瑾说“我也不敢触怒她”不是真的不敢,而是她心向着郑安雅,不愿意帮林长晔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