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挽回(三)
作者:文火煮茶   东洲往事最新章节     
    晚间,郑安雅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奏折。段知书等人又联名上书了,内容还是差不多:反对两国联姻,呼吁立牟明月为后。她感到一阵脑壳疼,丢下奏折,命人弄些点心。
    没过多久,郑安雅感觉有人来了,抬头一看,竟然是父亲房如梅提着食盒和铜壶站在门口。她忙起身:“阿达,这么晚您怎么来了,还自己提东西?”
    房如梅将手中的物品放到桌子上,笑着对她说:“我年纪大了觉少,你不是也还没睡吗,吃点心吗?”边说边将食盒里的杯盘碗盏一样一样往桌上摆。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风肝和酿肺,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还有今年新酿的苏里玛。”
    郑安雅尝了一块风肝,熟悉味道充满了她的口腔。说实话,因为过去神族生活艰难,传统食物比较粗劣。风肝、灌肚、酿肺、米灌肠之类的肉食,平民百姓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即便是王室和四大家族的人,也不是每天都敞开供应的。如今她贵为西帝,尝过的美味珍馐不计其数,却被眼前的一盘看似普通的风肝唤醒了她儿时的记忆。她不禁落泪了。
    “阿达,”她哽咽道,“仗都打完了,这回天下真的太平了,高昌国再也不会有灭国的危险,我也终于可以多陪陪您了。”
    房如梅道:“是啊,天下太平了,可你怎么不开心呢?”
    郑安雅饮了一樽苏里玛,又夹了一筷子酿肺,细细地品着,过了许久才道:“好吃,阿达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是因为你的婚事吗?”见她不回答,房如梅继续追问。
    郑安雅又饮了一杯酒,叹着气说:“阿达您能不提这事儿吗?我这几天快被他们烦死了,一个个地都来教育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房如梅起身替她斟满酒杯,笑着问道:“这么说来,你有主意了?”
    “没想好。”郑安雅撇撇嘴道。
    “很难抉择吗?”房如梅问,“我还以为你会一心向着林长卿呢。”
    郑安雅起身抱了一堆奏折来到父亲面前,说:“您看看,这些全是。朝臣们一致反对,理由一个比一个充分,我也没法硬来呀。”
    房如梅取了段知书的奏折,只看了几眼便合上,问道:“我听说你去找柏崇峦了,他也没给你建议吗?”
    “嗨,别提了,”郑安雅翻了个白眼,“起初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感觉到他的屋里有人。”
    “你怀疑林长卿在里面?”
    “是的,而且后来我证实过,那会儿长卿就在他家,等我离开之后他才走的。”郑安雅道。
    房如梅道:“嗯,如此说来他的话也算不得客观了。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毕竟是你的婚事,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见她又唉声叹气,他又继续道:“或者我换一个问题,你能接受牟明月吗?”
    “如果单纯站在神族的角度看,明月是个好人,”郑安雅道,“当年若不是他,牟太尉怕是没那么容易支持我。再说,我已经辜负了额林,还要再辜负一个牟明月吗?”
    “听你这话,你是觉得自己亏欠了他?而不是因为喜欢他?”房如梅问道。
    “我……”郑安雅犹豫了,良久方才说道:“我是西帝,帝王的婚姻哪有那么称心如意的?差不多就行了。可是夫妻终为一体,我的丈夫是要和我一起统治高昌国的。如今的高昌国民九成九以上都是人族,而他偏偏看不起人族。”
    “这话怎么讲?”
    郑安雅道:“我们攻下不尔罕城之后的事您听说过吗?”
    “听过一些,不知你指的是哪一件?”
    “城内的人不肯投降,我就用屠城吓唬他们。”郑安雅淡淡地说着,唯有提到“屠城”二字时有些不自然。
    “这和牟明月有什么关系?”
    郑安雅叹道:“他用‘一丁点小事’这几个字来形容这件事。那可是几万条人命,在他口中竟如此轻描淡写。”
    房如梅笑道:“他不懂国政,更不懂军事,也许他只是为了讨好你,自以为挑你爱听的说。毕竟‘屠城’二字出自你口,他哪知道你是不是真想这么做。”
    郑安雅霍地一下起身:“问题就在这儿,不能为了讨好我没了良知吧?”
    “安雅,你言重了,或许他只是不懂事。”房如梅正色道。
    “好吧,就算他不懂事好了,反正这一点我不喜欢。”郑安雅道。
    房如梅笑道:“行行行,这算一件。还有别的吗?”
    “还有就是……他长得也太像那个谁了,刚见到他那会儿吓我一跳。”郑安雅道。
    “你说的是牟英怜吧。”房如梅道:“说起来,我正好有一段陈年往事想讲给你听,你可不要嫌我啰嗦。”
    郑安雅道:“阿达您说。”
    房如梅道:“你母亲刚成年的时候,所有人都盼着她早日成婚,尽快生下继承人。而当时,四大家族中唯一与她年龄相仿、也没有婚配的男人只有我一个,于是我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太子贞君。在成婚之前,你母亲很少主动与我交谈,因为在她眼里,我仅仅是房如兰的弟弟而已。婚后最初那些年,我们的关系不冷不热,大体上过得还算和顺,不久后就有了你。那时候我挺知足的,因为从小长辈们就告诉我,婚姻是为了合二姓之好,什么情啊爱的,那些都是普通百姓才能追求的东西。我们是贵族,身居高位,受百姓供养,自然也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放眼周围,五大家族的婚姻大体都是如此。直到有一天……”
    郑安雅忍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房如梅释然地拍了拍她的肩,继续道:“牟英怜进宫的情形你应该还有印象……”
    “我当然记得,”时隔多年,郑安雅想起这事依然气不打一处来,“他太嚣张了!居然威胁说您不接受他就得回房家!”
    房如梅摆了摆手:“他有这个底气。在民间,两个人感情不好或者出现了第三者,一拍两散很正常。可惜,我们身在王室。”
    郑安雅道:“我知道,您是为了我才忍气吞声的。”
    房如梅道:“如果郑河清没有叛逃或者郑升平没有嫁到杜家,那即便我回到房家,你依然会得到不错的照顾,只可惜他们都不在宫里。你母亲从不管家事,牟英怜又是个小心眼的,必然容不下你。当然了,我不走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国历史上和离的王后回到家里很难找到伴侣,除非等到王驾崩之后。所以我原本打算等你成年,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后再回房家。”
    郑安雅点点头。显而易见,与前王后交往容易得罪王上,没有几个人愿意触这个霉头。
    房如梅道:“牟英怜说过一句话:‘但凡我早生几百年,王后的位置绝不是你的!’这话我无法反驳,因为假如他和我同龄,你母亲大概不会选择我,即便有人提议,我也会知趣地退到一边。只是,现实无法假设。慢慢地,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和你母亲的婚姻是个错误。”
    “阿达,您别难过了,都过去了……”郑安雅安慰道。
    “你听我把话说完,”房如梅道,“不相爱的婚姻是错误的。也许有的伴侣最初很相爱,后来变了、感情淡了,到了不得不分离的地步,但他们至少曾经爱过,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可是如果两个人一开始就不相爱,指望朝夕相处多年之后能变得相爱简直难如登天。婚姻中有各种现实又琐碎的问题,能极大地消磨人的耐心,只会让相爱的关系变得没那么爱,让不相爱的关系变得不堪一击。”
    “阿达,你的意思是?”
    房如梅道:“你刚才说了,你不喜欢牟明月,在可预见的未来你也大概不会爱上他,你愿意与他成婚只是出于对他的愧疚和补偿。假如你真的这样做了,不仅不是对他负责任,反而会害了他。”
    “害他?”郑安雅很是诧异。
    房如梅道:“是的,因为你们的关系有可能变得更加疏远乃至两看相厌而不是相濡以沫。我问你,你能接受你和林长卿各自婚配、各自生儿育女,从此只做普通的亲人吗?即使你和他断了关系,他现在回到渤海国,你能确信自己一辈子对他不旧情复燃吗?好,即便你从今往后对他再无感觉,你敢保证自己不会再遇到一个或许比林长卿差一些但比牟明月更令你心动的人吗?如果你遇到了这样一个人,那你会怎么对待牟明月?”
    “我……”郑安雅语塞了,她和牟明月没有感情基础,她不敢说自己在婚后漫长的岁月里不会对其他人心动,更不敢保证自己能把感情纠葛处理得比母亲更好。
    “安雅,我希望你能与心爱之人成婚,不要让牟明月成为第二个我。他或许不够出色,但他只是不适合成为王后而已,他在牟家做一个有姐妹和侄女相伴的富贵闲人要远远好于一个人在冰冷的王宫里磋磨岁月。至于那几位长辈,无论是郑河清还是郑奉仪尽管交给我来处理。”房如梅道。
    “可是阿达,我还是有顾虑,我总觉得长卿对我不是真心的。”郑安雅道。
    房如梅笑了:“傻闺女,你这是当局者迷。他若不是真心,会路远迢迢跑来高昌城吗?”
    “可是他分明对那个叫莞尔的宫女有好感。而且,与我成婚可以确保两国和睦、天下太平。为了家国大义牺牲自己的幸福,我相信他做得出来。”郑安雅道。
    “这样不行吗?”房如梅问。
    “啊?”
    “我是说,假设你的担心是对的,他就是为了两国永远不起战事才与你成婚,这样你不能接受吗?”房如梅道。
    “这样不好吧……两个人岂不是同床异梦?”郑安雅皱着眉道:“阿达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房如梅笑道:“我只管我的女儿能不能称心如意,其他人心里怎么想的我可顾不上。反正是他上赶着来求你又不是你求他。要我说,你就顺水推舟,先与他做成了夫妻。林长卿的人品你应该信得过吧?我相信他会好好对你的。”
    郑安雅思虑良久,说:“我还是觉得不妥。我们的寿命太长了,如果勉强结婚,万一婚后互生龃龉,会导致两国关系崩塌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在一起。还有……”
    “还有什么?”
    “我不想勉强他。”郑安雅道。
    房如梅轻声笑道:“这样啊,那就只能等了。”
    “等?等什么?”郑安雅问。
    “等你确定他对你的心意,或者等你自己放弃。反正我们神族命长,多等一百年又何妨?对了,听说林长晔把那个女子送给你了?”房如梅道。
    “哪个?哦,你说莞尔是吧?”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郑安雅陷入了沉默,良久方道:“林长晔说要杀要剐随我便,确实我也不喜欢她,一想起她和长卿的事就恨得牙痒痒。可是她毕竟不是在高昌国犯的罪,没法判她呀。”
    “她现在人在哪里?”
    郑安雅道:“关在织室呢。”
    “不交给廷尉府?”房如梅诧异道:“虽说她不是在我国境内犯的事,但她在渤海国是切切实实犯了重罪的。”
    “我……”郑安雅叹了口气:“牟清风也回来了,人到她手上我不放心。”
    房如梅不禁笑出了声。世人都知道牟氏姐妹为了撮合牟明月和郑安雅操碎了心,而眼下牟明月最大的劲敌便是林长卿,而这个莞尔与林长卿的关系不清不楚,若是她交给牟清风八成会弄出意外来。
    “那你总不能一直关着她吧?”房如梅道。
    “嗯……听说她手艺不错,我让秋霜给她找点活干吧,近几年先不准她出门,以后再说。”郑安雅道。
    “好,那就好。”房如梅欣慰地说。
    郑安雅诧异道:“怎么,阿达你担心我杀了她啊?”
    房如梅笑道:“我怕你一时气愤做出傻事来。如今天下虽定,但各路反对你的势力不会善罢甘休。这个莞尔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又与东帝有绯闻,用作舆论材料再好不过。你若是将她处死或者对她用刑,不出一个月,你就会成为人们口中的暴君、妒妇,民间声讨你的声浪一定风起云涌。到那时,不但国内人心浮动,我们与渤海国的关系也会出问题。”
    郑安雅笑了:“没想到阿达您还操心这些?放心吧,我有分寸的,我就知道林长晔没安好心,他想利用莞尔平息我对渤海国的不满,再顺道坐实我‘暴君’的名声突出东帝的善良。”
    “看来是我多虑了,女儿果然比我强得多。”房如梅说罢起身抱了抱郑安雅:“早点歇息吧,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日了,我要好好给你操办一下。”
    “是吗?嗨,生日就生日呗。”郑安雅这才想起来,十月十五日是自己的生日,只有三天了。
    房如梅有些无语:“今年是你一千八百岁的整生日啊,忘了?”
    “啊,我都一千八百岁了?那怎么办?”郑安雅有些诧异。神族因为寿命长,通常逢百岁的整生日才会好好操办,不是百岁的生日就吃碗面意思意思。这些年她一直有忙不完的事,总是忘记生日。归尺素在的时候还记得给她张罗一桌菜、煮一碗长寿面,自从归尺素被贬斥之后,自己再也没好好过一个生日。一想到整生日要宴请宾客大操大办,郑安雅又是一阵头疼。
    见她眉头紧锁,房如梅忍不住笑了:“我就知道你没上心,不怕,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到时候你出席一下就行。”
    “谢谢阿达。”郑安雅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