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郑安雅仗着有段知书和柏崇峦两位丞相在,索性拒不见客,甚至连奏折也不接了。林长卿见不到她,又不能硬闯,心中焦急得很。直到十月十四日才得到一个消息:明日五更,西帝将前往宗庙祭祖,正午前返回王宫宴请宾客。于是次日天还没亮,他便和林长晔、杜襄成二人远远地跟着郑安雅的车队来到宗庙。看守宗庙的将领姓言,是个人族,曾经是杜襄成的部下,素有战功,如今已经六十开外。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儿女都在外地任职,一个人无事可做,便在此处讨了个清闲的职位。言将军见了老上司自然亲热非常,拉着杜襄成一起喝酒,说了一大车的话。但当杜襄成提出要放林氏兄弟进去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答应。
“武安君莫要为难末将,这事儿太大了,万一陛下怪罪下来,末将可没有第二个脑袋。”言将军说。
杜襄成急得直冒火,却也无计可施。高昌国的法令虽然严苛,但通常只用于人族,神族只要不犯重罪往往可能拿到豁免权,所以一路上但凡需要打点的地方杜襄成都是找神族官员通融的。谁能想到看守神族宗庙的将军竟然是个凡人呢?
“请问言将军,西帝祭祀完毕就回宫吗?”林长卿忽然问道。
言将军道:“回东帝陛下,末将听我们陛下的随从提到过,陛下祭祀完毕后还会去隔壁的昭勋阁。”
“昭勋阁?昭勋阁不是在颍州吗?”林长卿问。
“这个我知道,”林长晔道,“昭勋阁有两处,颍州和京畿郡外各有一个,想必就在这附近了?”
言将军道:“正是。”
杜襄成忽然问道:“小言,这个昭勋阁不归你管了吧?”
“啊?”言将军愣了一下,立刻领会了杜襄成的意思,忙答道,“是的,末将只负责宗庙,昭勋阁只有负责洒扫的人,没有士兵把守。”其实自从昭勋阁落成的那一天起,它的安全也由言将军所属的部队代为管理,只是武安君都这么说了,她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一番周折之后,林长卿终于只身踏进了昭勋阁,林长晔和杜襄成很知趣地没有跟随。他站在大殿的一处不起眼的角门外屏气凝神,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大概是郑安雅在点香烛。他定了定神,轻轻推门。角门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嘎声。
“谁?”明明知道此时来的不会有别人,郑安雅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安雅,是我。”林长卿从阴影中出来,摇曳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脸有些发黄。
“你怎么来了?”明知道他为什么来,明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但她还是这么问了,仿佛嘴巴不受自己控制一般。
“我想见你。”早知她会有此一问,这些日子林长卿针对这个问题已经反复预演过无数遍。为了应对她不同的情绪、周边人物的多少和现场的其他诸多因素,他列举过不下十种回答。然而当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舍弃了之前所有的预演,用内心最直接的感受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想见你,所以我来了。
郑安雅一愣,两人再次见面会是何种光景她也同样想象过无数次。如果林长卿上来先道歉,她会反问他何错之有;如果林长卿只跟她谈国政,她也不谈私事;但凡林长卿言辞中有一丝埋怨之意,她定要反唇相讥。可他只说了“我想见你”这四个字,却让她不知如何回答了。
她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点香。不知是香受潮还是手不稳,她试了好几次都点不着,还不小心折断了两根。
“我来帮你吧。”林长卿取了三支香,在烛火上点燃了,吹了吹,递给郑安雅。郑安雅迟滞了一瞬,接过来插在香炉中,又将旁边的酒杯添满。
林长卿这才注意到这个牌位很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漆香,显然是刚做完不久,上面写着:卫尉卿梁淑贞之位。
“原来是她的灵位。”林长卿心想。
“长卿,”郑安雅忽然问道,“我记得淑贞死后我曾经问过你,她究竟托付你什么事,你当时不愿说……”
“安雅,其实我……”
“你听我说完,”郑安雅抬手打断了他,继续道,“我知道她是渤海人,所以有些事托付给你比较方便。既然她不愿告诉我,我也可以不打听。只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跟你确认一下。”
“你说。”
“她托付的事,只能由你来做,我不能吗?”
“……是的。”林长卿迟疑了一下,肯定地答道。
“你答应她了?”
“是。”
“你能做到吗?”
“能。”这一次林长卿回答得更为坚决。点点烛光倒映在他的眼中,激起了郑安雅一阵莫名的心动。她惶恐地低下头,胡乱掸了掸袖子,说:“我要回去了。”
“你这就走了?”林长卿诧异道。
“是啊,我今天本来就是过来看淑贞的牌位做好了没有,顺便上个香。我常年不在高昌城,怕有人偷懒不好好做。”郑安雅边说边匆忙地往外走。林长卿赶紧跟了出去。
王驾就停在昭勋阁大门外。林长卿趁她登车前快步赶上,一把攥住她的手,说:“安雅,其实梁淑贞临终托付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郑安雅道:“松手。”说话的同时瞟了一眼侍立在车驾旁的一众禁军和宫人。那些人都很知趣地低下头。
林长卿没有放手,只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她……她请我不要辜负你。”
郑安雅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呆呆地转过脸,疑惑地盯着林长卿。他微笑着,眼中闪着点点亮光:“你没听错,就是这样。”
她请我不要辜负你,所以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你做不了。
我答应她了。
我能做到。
如果说刚才是血液凝固的感觉,那如今就是沸腾的感觉。郑安雅只觉得胸腔里翻江倒海,心都快跳出来了。林长卿是个重然诺的人,他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所以他从不轻易许诺。如今他承诺了不会辜负自己,也就是说他会用同样的情谊来回报自己吗?那么,这究竟是不是出自他的真心呢?
“安雅?”林长卿的一声呼唤把郑安雅从思索中拉了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一脚踏上玉登云。众目睽睽之下,林长卿不好意思继续牵她的手,只能焦急地站在原地唤她。
郑安雅问:“你的车驾呢?”
林长卿环顾四周,道:“不知道,刚才还在的。”
郑安雅迟疑一瞬,说:“那你上来吧。”
西帝的王驾有个很大的轿厢,主座一个人躺下来都绰绰有余,两边还有陪座。林长卿一上车就坐在陪座上。郑安雅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坐到主座上。马车启动了,郑安雅还是一言不发。林长卿又执起她的手,郑安雅却往回抽了一下,说:“长卿,我知道你信守承诺,可是你不必为了安慰一个将死之人而勉强自己。我知道你们渤海国人都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我能理解的……”
“安雅,”林长卿握紧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说,“你要如何才肯相信,我对你亦是真心?我知道你依然介意我身边的某些人曾经存在过,但也正是她让我看清了我对你的感情。我爱的人是你,安雅。我愿意和你携手共度一生,这不是出于国家利益,也不是出于百姓的福祉,而是我对你的爱慕。你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是我此生仰望和追赶的目标。也许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到达你的高度,但我还是希望我能以丈夫的身份陪伴在你的身边。毕竟,这世上最适合与你并肩而立的人就是我。”
“真心”二字在郑安雅心里炸开了锅,如果说上车前是翻江倒海,那现在就犹如一股蒸汽直冲头顶,天灵盖都快被顶开了。她感到一阵眩晕,后面林长卿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听清楚。她本能地感觉到自己有必要冷静一下,于是一边稀里糊涂地说着:“我困了,我要睡一会儿,你自便”一边躺了下来。
见她径直躺下,林长卿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平生第一次表白得到这样的结果,这和林长晔事先教的完全不一样。刚才自己说了一大堆话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他想多说几句,却又怕她真的困了。两人就这么一坐一躺,轿厢里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马车猛地震了一下,好像是压到了路上的石头。郑安雅被震得翻了个身,她看了一眼端坐在一旁的林长卿,又翻身朝里睡了。林长卿微微叹气,起身从陪座上下来,坐到了主座前方的地板上。
不一会儿,郑安雅又被颠得翻了个身,一条胳膊甩出来,却触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睁开眼,见自己的手正好搭在林长卿的肩头,吃了一惊:“你坐地板上干什么?”
林长卿回头看着她道:“我怕你滚下来,给你挡着点。”
郑安雅默然,又把身子转向里边,但是搭在林长卿肩头上的手却怎么也舍不得撤回来,只因她贪恋指尖上传来的一股股若有似无的体温,二人就这么僵持着。不一会儿,林长卿笑了,他再一次执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起身坐到了主位上。郑安雅也感受到了他的举动,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慢慢地俯下身子。郑安雅预感到他想做什么,慌忙用另一只手挡在中间,道:“我困了。”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心虚。
林长卿知道,她又口是心非了。他又笑着叹了口气,说:“不差这一会儿”,便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压向旁边,径直俯身下来。郑安雅又是一阵眩晕,直至觉察到嘴唇被吮吸着,才反应过来是林长卿在吻她。“他……不管那么多了,姑且相信他是真心的吧。”郑安雅心里如是想着,便热烈地回应起他来。
就在两人吻得气息不稳、衣带渐宽之时,车身又是猛地一震,两人的额头磕在了一起。郑安雅大叫一声,捶了一下轿厢壁,怒道:“怎么回事?”
御者战战兢兢地答道:“陛下恕罪,此道年久失修,路上落石众多,避让不及。”
被这么一惊,两人也没了兴致,各自捂着脑门坐起来。好在接下来的路四平八稳,二人平安无事到了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