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在四肢百骸凝聚,呼啸着冲向心头,叫嚣着公道。
一时是母亲冰冷的凝视、满含深意的利用、残忍的指责、诛心的诅咒;
一时又是从同沈蓉的两小无猜变成掩袖攻馋;
一时同萧长空并立高楼,相对而笑,倏忽又是他端着药碗步步紧逼。
“啊!”
瑰月抱头,痛苦呻吟。
看到她这样,陶过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你虽然从无害人之心,你虽然一直与人为善,但这些人却完全无视你的善意,总是肆意践踏你的真心,凌虐你的情感。你——难道不想报复他们吗?”
不得不说,这个人的声音有种神奇的蛊惑力,他就像一把钩子,人心底里的一点点阴暗,也能被他勾出来,放大千万倍。这点细小的阴暗从此成为这个人的肉中刺、眼中钉。
“来吧,我能解救你,让你从痛苦中挣脱!”
不知何时,陶过已经近在咫尺,他朝瑰月伸出了手。
这只手,白皙修长,似乎蕴藏了救赎她的力量,十分地吸引人。
瑰月抬头,眸色微红,但眸光炽烈,里头尽是被伤寒的痛苦和愤怒。她缓慢地将手搭到陶过手心时,眸中还是划过一丝迷茫。
“对,就是这样,我能给你报仇,还你公道,这些对不起你的人,终将付出代价!”
懵懂地随着陶过,穿过殷家众人身边,最后停顿在殷四娘的身前。
从腰间取下一柄短匕,陶过将匕首递给了瑰月。
“杀了她!她这样的人,不配为母,刚愎偏执,对你没有丝毫慈爱之心。还有,当初牛妈妈在李府门前被刺杀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死,若是她肯发善心救一救,或许你的牛妈妈就不会死了。你是恨她的对吧,那就用这把匕首,刺穿她的心脏,让她的血喷溅到你的刀上,恨意就再也无法折磨你,你就解脱了!”
瞳仁微动,李瑰月眉头轻皱,好看的水眸从迷惘变成刻骨的仇恨。
她缓慢举起了匕首……也就是这一举,她从匕首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么丑恶狰狞!
火烧火燎的心头,如同被骤然淋了一桶雪水,瑰月的头脑瞬间清明。
看到瑰月停止了动作,眼神也清亮起来,陶过勃然变色。
“你竟然可以不受我控制?!”陶过十二分的意外。
“哼!”瑰月一声冷哼,毅然决然地将短匕抛向了密室中央那红蓝光束交错的中心,那里有无底深渊,陶过再也休想蛊惑她伤害亲人。
“你为什么能冲破我的迷心引恨,千百年来,我从来就没有失手过,你……凭什么可以躲过?!”
蹙着眉,陶过深沉阴郁地凝着瑰月,难道这个小女子的心智格外坚定?
“呵呵,那是因为,在她心灵深处,爱比恨多!”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惊得瑰月同陶过同时向进口处张望。
在交错的暗影中,呼啦啦进来了好多人,领头的人鹤发童颜、麻衣短褐,竟是消失多日的童老!
黑衣护卫黑着脸,抱拳,惶恐请罪。
“主人,这老人太过厉害,属下实在是拦不住他……”
陶过抬手,淡然道:“凭你们,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童老带着一大帮子人,突破防线,进入密室里,陶过似乎并不十分恼怒。
慢慢踱到新涌入的众人前面,陶过睨着童老。
“人在世间,心中不可能只有爱,亦不可能只有恨。弃恨存爱,臻至大爱,可超凡俗;反之,绝爱饮恨者,可成魔道!然芸芸众生,存爱而摒恨者寡,盖因人性本贪、人性本私,她——”指着瑰月,陶过问童老:“她又凭什么与众不同?”
童老捻着胡子,笑眯眯地答:“那你也说了,不是没有弃恨存爱的人,而是很少而已。你运气不好,恰巧就碰上了那么一位。”
陶过与童老打的机锋,似乎只有他们两人懂,就是当事人李瑰月也是不懂的。她只是暗中冷汗淋漓、后怕不已,她差点儿被蛊惑杀了母亲。陶过的异术真令人惊悚!
“呵呵呵!”
与童老对视片刻后,陶过勾唇轻笑,道:“方才那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今时今日,地涌残破,黑莲渐成,就算是你的主人亲临,也未必是我的对手。你以为,凭你能扭转乾坤?还是速速叫你的主人出来吧!”
童老闻言,也淡笑。
“的确,我不是尊驾的对手。地涌虽然残破,但神咒犹在,只要有人献祭,你——就会被重新封印!”
“呵呵,世道真是变了,你不过是他身边一介小童,也敢威胁本尊?”散漫地理理袖子,陶过睥睨着童老:“一千多年了,他也在衰败吧?神咒与他是一体的,他弱神咒就弱,不然,你以为本尊为何要选在此时冲破束缚?还有,殷家的人,旁支具备神血的已被我全数击杀,嫡支的么——这不,都在这里了,苟延残喘,生死全凭我一念。你怎么敢还到我跟前大放厥词?!”
似被戳中要害,童老神色一顿。
须臾,童老重整神色,凛然道:“九家的弟兄们,随老夫一起,击杀这个妖人,绝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是!”
人群中,马上一一走出九家的人,他们刚被童老解了毒,正想出出被多日囚禁的闷气。
“嗤!”陶过篾笑:“蚍蜉撼树、自不量力!你也不怕把斯坎达一手建立的玩意儿败光了?”
徐安西首先跃上前,怒声道:“人活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除了你这邪祟,还人间清朗日月,死而无憾!”
“啧啧啧!”陶过傲慢地看向徐安西:“这不是徐定坤的义子吗?来得好,我还没有机会告诉你呢?萧家也是我扶持起来的,马恭也是我安排的人,他们同昌平帝一起,冤杀了你的义父,知道为什么吗?你义父太讨厌了,凭一己之力,挽救乱局,平息战争。他不死,谁死?!”
本来已经放下仇恨之心的徐安西霎时间气得气血翻涌。
“还有你!”陶过抬眼,在人群中搜寻到刘观海:“你们刘家灭门,就是萧俊辰带人干的。我告诉萧俊辰,未来有人会跟萧家争天下,青州的刘家善卜算,一定能算出那人的方位。偏你们家那些古板的先人,一个字也不肯泄露给萧俊辰,所以刘家被灭门了。”
李观海也气红了眼。
随后,陶过的手又直直指向专诸绪,一脸的蔑视。
“你们专诸家从前姓鲁吧,你们之所以被文丞相盯上,也是我蓄意让他发现线索的。”
饶是专诸绪为人沉稳,听到这样的事实,也怒发冲冠。
“还有你,你,你,你们九家说穿了,都是些苦命人,若不是身逢乱世,你们又怎么会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但这乱世,呵呵,都是我一手促成的!”
所有人的眼中都开始喷火。陶过这话没说错,他们来自民间的各个阶层,各个行业,都是在禹禹难行的时候,被尊者所救,后来又秉持尊者的意愿,主动出面维护这一行业人士的利益。若说九家之人有多崇敬尊者,就有多恨让他们家破人亡、难以生存的世道了,而这个世道就是眼前这个人造成的。
“尽情释放你们的恨意吧,让你们的恨意来浇灌这世间最美的花吧!”
陶过激动地伸出双手,想着地涌中间的破洞,那里红蓝两色光芒微暗,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从地底钻出来,摇摇摆摆,蜿蜒向上。
那是什么东西,在场愤怒的众人并不关心,只有少数几个关注陶过动向的人看到了那扭曲盘旋的东西,在众人愤恨胀满的情绪下越凝越实,最后直接化成不可思议的实物。
那——竟然是几株莲花!
黑色的管径,黑色的叶,黑色的花。
它也莲叶田田,它也花枝摇曳,只可惜是诡异的黑色!
你说它浓黑如墨,它也隐隐泛着光华,还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凭直觉,瑰月觉得这黑色莲花不是什么好东西。曾记得在西隆的时候,城中百姓和军士中过一种奇毒,据说就是来自什么“地狱黑莲”。还有当初在崔家百花会上见到的“业火红莲”,差点儿撂倒了所有与会者。所以,莲花虽然高洁,但颜色迥异的莲花,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这边,瑰月想着旧事,那边,九家众人越来越躁动,徐安西打头,已经愤怒地冲向了陶过的方向。
“你这个衣冠禽兽,我不管你是谁,总之,你给我义父同各位徐家军先辈陪命来。”
“你莫冲动!小心着了他的道儿!”童老伸出手臂,拦住徐安西。
“老人家,你让开,我还不是你们九家之人,之前不过是暂时答应来帮忙除了范家而已。我的大仇人就在面前,我若无动于衷,我还是人吗?老人家,倘若少主或是尊者亲临,也阻止不了我报仇之心的!”
童老欲言,瑰月也挡在了徐安西前面。
“义兄,不要冲动行事,你们没有发觉吗,你们越激动,心里越愤懑,那个诡异的花儿就越长得好!”
徐安西错愕,看向瑰月纤指指向的黑色莲花。
这一会儿的功夫,那莲花已经花叶饱满,翩跹姿态下光华流转。只那光华,是世间罕见的黑色!
在场的人,刘观海、专诸绪之流,哪个不是聪明绝顶之人,他们也很快发觉,他们越是恼恨,那奇异的黑莲就越光华闪闪。
“地狱黑莲,以吸食戾气为生,它同阿贺一样,最喜贪、嗔、痴、慢、疑。阿贺当年被小神官斯坎达用神咒封印,这地狱黑莲,却不但可以开在地狱,听说也能开在人的血肉之中。所有人,赶紧就地盘膝打坐,压制仇恨戾气,决不能令黑莲继续生长了!”
童老忌惮地凝着黑莲,沉声提醒众人。
“哈哈哈,世间真有此奇花,真有此奇花。昊明,赶紧求这位圣者赐我一瓣黑莲吧!”
崔明柔靠近黑莲,欣喜若狂,若不是萧长空拉着她,她恐怕已经忘情地扑向黑莲了。
被儿子强拉着,崔明柔还贪婪地盯着黑莲,眼里的狂热让人心惊。
“嗯……”
“哎呦”
“呼——”
就在此时,一片吸气、呻吟声中,殷家众人悠悠醒转。
“呵呵,殷家今日倒是高朋满座……”殷扬首先发话,倏忽间,他就发现地涌破洞上盛开的黑莲,马上变了颜色:“糟糕!地涌破,黑莲放,阿贺出,天下……要完了!”
众人来不及消化殷扬话中之意,心头却被另一激越的女声猛震。
“黑莲!黑莲!爹爹,您骗我,真的有黑莲!快快快,谁去取一瓣来,救我风儿性命!”
再也忍不住,殷扬回身,猛地抽了小女儿一耳光。
“这天下就你有儿子,就你有孙子吗?你竟然是我殷扬的女儿,这样自私自利,不管他人?!你没有听到吗,地涌不保,天下倾覆,苍生倒悬,你的风儿还能独活吗?”
殷四娘完全愣住了,哪怕她引外人控制了殷家,父亲也没有冲她发火,在她性命危急的时刻,父亲还是命兄长侄儿们保护她,可是,现在,父亲却当众掌掴她?!
从未受过这样委屈的殷四娘当场就不忍了,她开始口不择言。
“您打我?我不过是向您讨要一瓣花而已,您为什么就百般推脱?这是琅儿唯一的骨血,若是他也出事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义。父亲,您真要看我死吗?”
“你……”殷扬气得心梗。
“四妹,你被人骗了,地狱黑莲根本就不是什么解毒之药。父亲难道还会骗你吗?”殷家长子实在看不下去,出声责备幺妹。
“不,不,我不信,定是父亲为了什么天下苍生,要牺牲我风儿的性命!”
殷四娘疯狂摇头,涕泪横流。突然,她的眼光扫到了一个人,立刻停止了哭泣。
“月儿,月儿,你救救风儿吧!他们说了,只要你来了河阴,他们就给我莲花!”
仿似抓住最后一株救命稻草,殷四娘抱着李纬,跌跌撞撞往瑰月这边来。
“母亲,您小心脚下!”瑰月忙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