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事,天上的神仙如何管得着?
杨冬青觉得是铁定管不着的——尤其是当和他面对面的探花郎朝他伸出手,而他却莫名其妙动弹不了的时候。
长这么大,杨冬青只在很小的时候有过这种又惊又怕的感觉,他当时觉得自己恐怕要死在噩梦里。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恐怕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墓里。他本来不会那么胆小的,可这会儿像被施了定身咒,设想里出现的恐怖画面让他的额头直接滚下汗珠,浑身湿透的他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热,仿佛血液在血管里奔腾,脑海里闪过很多纷纷乱乱的念头,却没能抓住一个。
他不由自主地打着颤。那只苍白到能看清青色血管的手已经伸到他的胸前,离他的胸口只有两三厘米的距离。
探花郎的动作很慢,在杨冬青眼里就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可是再慢,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那只手也放到了他的胸口。看来他只能落得个被“掏心掏肺”的惨样了。
杨冬青发不出声音,只能咬紧牙关。一滴汗水滚进了他的眼里,裹挟着他的惊惧,让他眼睛阵阵发疼,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隔着布料,他能感觉到探花郎手上的冰凉,正丝丝缕缕浸入他的心脏,让他血液流速加快,心脏如同巨鼓扑腾扑腾地响。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预料当中的剧痛没有袭来。杨冬青只听见呢喃细语般的一句话:“你的心脏在跳动。”
杨冬青怕归怕,这会儿反应过来,心里却忍不住吐槽:心脏不跳动我就离死不远了朋友!
这位“朋友”却似乎对他这颗会跳动的心脏很好奇,探索的手一直没有离开。
杨冬青身上的热退了下去,变成了冷,身体打着寒战,呼吸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这位探花郎那玉石般的手指一不小心就捅到他的心脏里去。
探花郎的手停在了杨冬青的胸口,虚虚地压在他的两胸之间,嘴里还在低语:“你还活着。”
这恶魔一般低哑的言语,让杨冬青没注意到这人的手其实是隔着布料摸到他戴着的玉珠子上。
探花郎的手分明是冰冷的,像寒冬腊月的冰坨似的,可杨冬青这会儿却只觉得被他的手压住的地方慢慢在发烫。他这才发现,是自己戴着的玉珠子在发烫,包括串着珠子的细绳。
这玉珠子和细绳都是殷亦九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的。
“可惜啊——”探花郎拉长了声音叹息一声,然后慢倍速回放一般缓慢地收回了手。
杨冬青僵住的身体终于可以稍微放松几分。杨冬青不知道探花郎可惜什么,这位探花郎面容僵硬,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弧度,很怪异很渗人,也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探花郎转身回到位置,不再理睬杨冬青这个外来者,似乎已经沉浸在了棋局中。
杨冬青只觉得终于能顺畅喘气了,他的胸口被玉珠子烫得发疼,温度正在缓缓下降,让他那处又痒又疼。他忍不住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的身体已经像枯木一样僵硬了,双腿又麻又酸,他想往后退,却差点没站稳摔在门槛上。
偏偏这时探花郎缓缓转头朝他看来,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变化,眼睛却紧紧盯住了他。
饶是杨冬青胆子比一般人大,也被他如同实质的目光刺得一惊,再加上刚才的“定身咒”和莫名其妙的“逃过一劫”,他这会儿只觉得身上冰冷,直接僵在原地。
“他还没来。”探花郎喃喃道,“他走了吗?”
周围太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杨冬青能清楚听到对方的呢喃。
对方口中的“他”恐怕就是那位太子殿下,这跟魔怔了一样的喃喃,特别瘆人。
虽然对方本身就够瘆人的。
除此之外,探花郎再无动作。
杨冬青慢慢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番,发现这位探花郎只会在他发出动静的时候朝他看过来,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连座位都不下。
这会儿回过神来,杨冬青只觉得刚才突如其来的巨大惊惧很不像他平时的作风。恐怕是在这墓里待久了,受到了几分环境影响。
想到这里,他又去看探花郎,对方眼角都没给他一个。他又试探了几下,才像放开了手脚一般,在屋里小心地走动起来。
这边杨冬青小心翼翼地探索房屋,期望找到出口。那边殷亦九已经无数次把楚凤林打退,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而站,都紧紧盯着彼此。
殷亦九一身肃杀之气,虽然无形,气势却和楚凤林那周身的煞气不相上下,甚至多半时候稳占上风。
楚凤林冷笑着说道:“你这臭道士还有几分真本事!”也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嘲讽。
殷亦九却全然像没有听到,他只是斜挑着剑尖,凌厉地指着楚凤林。
楚凤林其实已经力有不逮,在此之前,他已经历过几番大战,沉睡过很长一段时间,醒来不过月余。此刻和这小道士一番打斗,再继续下去他可能要输。
想到这里,楚凤林心里涌出几分难堪,脑海里纷纷冒出他刚死不久的记忆来。
眼看着楚凤林周身翻腾的煞气竟然越来越浓郁,殷亦九心里既诧异又烦,还冒出对杨冬青的担心来。
他直接把长剑收掉,提高音量说:“不打了。”
楚凤林有一瞬间的愣住,他没想到这小道长还真收了手。他瞅准机会就要冲过去,却不想殷亦九直接扔出好多珠子。他不以为意,直接冲了过去。
一顿“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后,楚凤林停下脚步,狼狈了不少。
殷亦九又掏出一把珠子,眼也不抬地说:“收手,还是炸了这里?”
楚凤林眯着眼睛打量他,不相信他会炸了这里。这时候同归于尽可不是个好选择。
殷亦九却不想多说,直接把珠子朝他扔过去。又是一顿“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墓室受到了影响。
在纷纷掉落的碎石尘土中,殷亦九又掏出一把珠子。这回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楚凤林。
楚凤林其实没有多大的把握能杀了这个小道士,他更不想看到这陵墓被毁掉。虽然这里面埋葬着他的悲痛欲绝,可也安居着他的焚轮。
哪怕他的焚轮早已灰飞烟灭,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具空壳和几分旧忆。
眼见殷亦九作势要继续丢珠子,他也不太情愿地收了手。
殷亦九有几分不耐烦,他难得吐槽道:“早停手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楚凤林眼里的猩红还没完全褪去,他用红红的眼睛打量殷亦九,觉得这个小道士很是怪异。
年纪轻轻,胆子不小,而且本领还不弱,不知是哪个山门的后生。
看打扮和月前来的那波人是一个年代的。楚凤林想到被自己丢进朔雪池的那个小子,他眯着眼睛说:“哦,你是为了救那个小子。”
殷亦九看他一眼:“他在哪里。”
楚凤林看他虽然脸上不动如山,但是动作却仿佛要动如雷霆般炸了这里,不由得好笑:“你炸了这里,你也插翅难逃。”
殷亦九却直接说:“我有空间术法。要试试?”说着,他扬起了手。
楚凤林从他脸上看不出真假,但是看他的动作,大有一旦不满就直接动手的架势。
“他是你什么人?”楚凤林难得生出几分好奇。
殷亦九却不言不语,只是又默默掏出几颗珠子捏在手里。
楚凤林刚才亲眼见过,知道那看起来跟琉璃珠没什么两样的法器威力大,他仔细观察着殷亦九的神色,想看出几分端倪。但是可惜他毫无所获。
殷亦九原本想着抓了这煞气楚凤林,可如今听这人说的话,杨冬青的处境怕是很危险。而且他的定位符和寻踪符在这里面的某些地方会失效,他不太想赌。
“他在哪里。”殷亦九冷冷地问。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经过刚才的战斗,楚凤林大概晓得这小道士的内心平静无波,这会儿却语气冰冷。看来那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
那个人一路以来,没有像以前进来的土夫子贪得无厌,也没有在误入焚轮居所时搞什么破坏。观他灵台清明,恐怕多半也不是个坏种。
楚凤林又不动声色地打量殷亦九。这会儿冷静下来,他竟然发现这人灵台之间凝聚了一股正气,可眉宇之间又缠绕着淡淡的不祥气息。
正是这股不祥气息让他认为这小道士不是个好东西。
如今细看,这小子竟然还做了不少好事!
楚凤林眼里的猩红彻底褪去,他知道眼前这人恐怕真的会炸了这里,便对他道:“随我来。”
转身的时候,楚凤林嘴角却挑起一抹冷笑。
管他好人坏种,管他道士凡人,敢闯入这里扰他清净,他就得让他们付出代价!他们的人生,到这里也就到头了。
杨冬青想,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平安顺遂的日子这回恐怕要到头了。
找遍了屋子,一无所获。这屋子里什么都不缺,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可就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那位探花郎。
好吧,这屋子出现在这种鬼地方本身就够诡异特别的了。
可是找不到出口。
杨冬青身上的衣服一直没干,湿淋淋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黑沉沉的水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干脆直接席地而坐,盘着腿,单手拄着膝盖出神。右手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关注一下骨折的手臂,但他没办法,只能转移注意力。
一个陵墓,主人葬进来之前就已经没了生命,为什么会有这些诡异东西?
他回头看屋子里端坐着的探花郎。
还有这位,没有生命气息,却会动会说话,甚至仿佛会思考。
可是联想到在此之前遇到的那些事件,以及那些诡异的“主角”,杨冬青又有种认命般的错觉。
我这是进了什么异空间?杨冬青心里嘀咕,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阿九。
“啊!”杨冬青有些懊恼地低叹一声,重整旗鼓般站起来,往屋里走去。
总不能用坐以待毙来应对目前的情况,他现在已经感觉到饥饿,恐怕外面天都黑了。虽然手机丢了看不到准确时间,但他大概能估算,从肚子的咕噜声中推测,这会儿恐怕已经下午六点多了。
已经六点十七分。殷亦九把手机塞回包里,眼里带着几分审视盯着走在前面的楚凤林。
楚凤林就像背上长了眼睛一样——也可能是因为殷亦九的目光如炬——头也不回地说:“怀疑?”
殷亦九淡淡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楚凤林冷笑出声,却是满满的自嘲:“我竟然都不是人了呀!”
殷亦九像是没感觉到对方的情绪一般,直接问:“你是太子,何以至此?”
部分史书上只是记录楚凤林正值壮年却因病去世,皇帝痛失爱子,差点卧床不起,连续灌下几碗药才勉强能上早朝。后来甚至不允许旁人提到自己的爱子,每每想到楚凤林,总是老眼含泪,唉声叹气,痛惜不已。笔者在最后还感叹人生:谁道皇家无真情?此乃真心实意爱皇子!
也不知加了多少个人的主观感受和想法。
但皇帝确实爱重自己的这个太子。楚凤林道:“父皇看重我,确实不假。”
不过也正是由于父皇对他的宠爱,才会让他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可这不是他们父子的错,而是别有用心之人罪该万死!然而焚轮却被无辜牵连……
殷亦九有几分奇怪:嘴里说着“爱”,可身上却是浓郁的仇恨煞气。
他虽然很小就离开家,很少见到自己的母亲殷悬铃,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亦如许,但是他能感觉到师父、母亲,还有其他亲人对他的爱,他会觉得心里温暖。可眼前这人……
他又想:过去的事情,真假难辨,旁人难理解也对。
随后他就把关于历史真假的疑问抛却脑后,难得聚起来的几分好奇也随即散去。
他问楚凤林何以至此,还包含了几分了解事情真相,顺利解决事情的打算。
楚凤林不说也无所谓。殷亦九垂下眼睑,煞气可化解,陵墓可封印,现在最重要的是冬青。
杨冬青现在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出路,然后到那个老乡家啃几个水煮洋芋。
“哥,你知道出口在哪里不?”
杨冬青这会儿直接坐在探花郎对面,这位探花郎似乎不能做出伤害性的举动,那他也就直接不那么怕了。
果然,探花郎只是面带微笑地瞥他一眼,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杨冬青仰面靠在坐榻上,衣服已经干得差不多,于是他的身上就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味道。他揪起衣领闻了闻:绝!够诡异!
“哎!”他盯着房梁叹息,语音却拐了个弯,“诶?”他的身体也拐了个弯,站起来却还是仰头看着房梁。
房梁上有一盏灯——没有点亮的走马灯,一盏无声旋转的走马灯。
虽然和小屋、探花郎比起来纯属于平平无奇,但还是够诡异的。
探花郎也缓慢抬头去看,嘴里冒出一句平淡无起伏的话:“啊,他送我的。”
无悲无喜,平铺直叙。
杨冬青朝他看去的时候,却一瞬间被他的眼神吸引。那双本该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却盈满让人悲戚的墨一般的复杂情绪。
这很诡异。
自从落到这陵墓里,杨冬青也不知在心里说了多少个诡异了。
也许,人心复杂难懂,情绪也如风雨来去匆匆,让人难以捉摸。